当天色渐晚,厢房外的歌女换了个说书的,正把一齣小家碧玉负心汉的本子说得天花乱坠、掷地有声,南宫钰送走邵枫,远远注视着她被那个沉默高大,面有灼痕的护卫带走。
范梓阙站在门外等着南宫钰上车,却不断走神,被馆里说得精彩的故事给吸引了;当说书的讲到那少女察觉书生薄幸负心,花言巧语的背后,实则只想始乱终弃之时,怒呕一口血,自病中奋起雪臂,脆生生搧了那书生老大一个耳刮子时,酒楼里一时轰声雷动,叫好声不绝。
这说书的说得真好。范梓阙甚至好像真的听到一个闷闷的掌击声,该不会是那说书的真往自己脸上搧了一巴掌吧?他虽很想探头去看,但又不敢那么明目张胆。他在等南宫钰上车。南宫钰不知是在目送邵枫马车离去的飞尘,还是也在听故事,竟反常地在酒楼门外久站,而不是立即返回府里。
故事就这样在一个巴掌声里告一段落,薄情书生和烈性姑娘的纠缠还未结束,欲知详情如何,还得待明日分晓。范梓阙感觉车子一沉,南宫钰的声音微微从车壁后传来:“走。“南宫钰跃上车的声音,听起来竟没有平时的轻灵。
得到吩咐,范梓阙掷辔一吁,便要喝令两匹快马速行,他知道南宫钰向来不爱拖时间,总会吩咐他驾车时速去速回。今日却不大一样,板壁后传来南宫钰闷闷的说话声:“梓阙,慢一些!不要颠簸……还有,直接带我去东南偏厢找穆大哥。“
南宫钰口中的“穆大哥“,正是玄武神殿后裔穆笙,前两天才来到位于京师的南宫府上,范梓阙认得此人。听得出南宫钰不大对劲,范梓阙忍不住要回头去看,可惜,除了板子,他什么也看不见。如果他耳力再好一些,大概可以听见南宫钰强自压抑着什么的细长呼吸;如果他再精明一些,方才就会注意到,那个掌掴声其实不是从酒楼里传来的,而是南宫钰朝自己左胸上狠狠一拍,逼出一口淤血的声音。
他把淤血悄悄吐在随身的一张帕子里,裹了起来;血里有一股异常馥郁的香气,那是刚才萦绕在邵枫身上的异香。
如果刚才还是半醉半醒,那么,现在的南宫钰完全清醒了。
虽不知道邵枫身上的香气是什么,但是,南宫钰有极佳的嗅觉记忆。那不是他所知的任何胭脂水粉,倒像用来掩盖什么的浓香;因此,他适才在朦胧带醉之时,毫无防备地将邵枫拉近身来,立即着了她的道。
也让他立刻从半醉之中有所警觉。
邵枫如果一直伪作失忆,那也就罢了,他未必能看出什么端倪;偏偏,这个邵枫,显然对自己逐渐上心了……而且,还透漏出一个最大的缺陷:她连那把羊脂白玉簪的存在都不知道。
浑浑噩噩多时,南宫钰真的醒了。他终于发现自己醒在一个早就被人设好的圈套里。是谁指使她假扮邵枫?扮一个所有人都以为已死去的神秘人物,能有什么目的?郑思霏这样把邵枫推向自己,是不是早已详知内情?
前些日子,他和邵枫的会面全都有王云生在侧,彼时,邵枫的行止规矩全然神似当年的“邵峰“,一丝破绽也没有;然而,王云生一旦不在,邵枫便走样了,对他款款含情的眼神,不羞不避的肢体碰触,与他记忆里那身自视清白的傲骨孑然两样。
这个邵枫,绝对不是那个“邵峰“!可是,真正的“邵峰”,必定还活着,身藏暗处、指挥一切。只是,“邵峰“显然漏算了一件事。那便是,假邵枫竟真的对自己上了心!
有一个他从没想过的答案,在涨痛欲裂的脑中呼之欲出。为什么这个突然出现的邵枫身上有这么多疑点,他竟没有太多怀疑,就这样被她蒙骗多时?此女美则美矣,却是徒具外貌,性子却一点也不像傲骨凛然的“邵峰“!
或许,他从一开始根本就想错了。
“邵峰“的绝顶美貌,确然是一个极易辨识的线索,世上没有几个人能够生得如“邵峰”那样既妖美而剔透。但是,眼前却正有两个与“邵峰“相貌略显神似的人。一个是假邵枫,而另一个,却是她口中的表哥──据闻是勾陈传人的王云生!
谜团的答案霎时贯串了起来,南宫钰只觉喉头涌上一阵苦甜。
他从小就注意到了这个失落的秘门,也早就查到勾陈中人出没的踪迹,最后便落在庐山山脚下。“邵峰“也是来自附近城内最大的倡馆,这倡馆,男女兼容,就像当初的勾陈,坚持男女弟子兼收,才会与醉华阴闹翻、分家出走……醉华阴可以让郑思霏扮得煞似男子,维妙维肖;那么,出身勾陈的人,又为何不能把一个相貌本就佼然的少年打扮得恰似女子?
这么简单的答案,他怎么从没想过?
他总算懂了。“邵峰“没死,必然也没有失忆,而且,整座弄玉采星馆也就只余他一人活了下来!他这样处心积虑接近他、迫使郑思霏自请远离……却又是为了什么?
“王云生──“南宫钰咬牙,胸中怒气翻腾。
他应该立刻写封信给郑思霏,让她从迎宾馆回来,把一切都解释清楚──然而,马车一时摇晃,震得南宫钰胸口痛极,却让他顿时想起另一件事。严霜芊让他转交给郑思霏的伤药,便是来自王云生。
那是一盒配方不明的绝佳伤药,王云生为什么轻易赠与郑思霏?只因为儿时情谊,还是别有内情?他向来全然信任的郑思霏……可曾瞒了他什么?可曾想过要联合王云生算计自己?
不,他不能轻举妄动。谁知道,她是不是早与王云生是一伙的了,所以,才对自己那样无情?
对。若非王云生的介入,他的小思向来委曲求全,对自己几乎百依百顺,不可能毫无情份,怎会说走就走?女人,变得真快,快得让人意想不到。王云生手里的邵枫,不也是短短数月之内,就把心给偏向自己了吗?
南宫钰闭上双眼,剑眉蹙起,紧握的双拳微微发颤。他必须说服自己相信郑思霏的变心,否则,那股自郑思霏离去后便盘据在他心底的空虚,他找不到任何东西可以填补。
此刻,他已然分不清楚,充斥在心头的情绪究竟是不甘,是恚怒,抑或凄凉。
***
郑思霏的房间有一扇竹窗正对庭院,庭院另一端是东厢,东厢占地极为广阔,屋舍横着建了三排,房间较小且密,来往洒扫的仆鬟甚多,空屋的门都是敞开的,皆已扫除洁净,显然是为了接待武林大会的来客。只有四间房已紧闭,显然有人入住。
郑思霏一直想看看那四间房里究竟住着什么人,苦无良机得以窥伺,直到用晚膳的时节,她才总算找到机会。
因严霜芊说过自己爱静,不喜欢每日与他人同厅共食,江府便细心地将醉华阴中人的膳食一份一份端进她们各自的房里,郑思霏把冒着热烟的晚膳搁在桌上,恰好可以藏身房中,仔细观察对面厢房出没的人。
第二间房是今日林间巧遇的少稜,牵着少岁倾走了出来;第三间房,有几位侍徒去叩门,簇拥出一名容貌肃穆、手持拂尘,服色青苍的道姑;再来,有一些远道而来的门派被安排住在更远的南边厢房,也一一路经此处,人声一时杂沓。然而,郑思霏一心关注的另外两间房,却迟迟没有动静。不久,天色稍暗,那个离她最远的第一间房亮起灯,剪出一道独坐桌边的修长身影;而,正座落在她对门,与她遥遥对望的第四间房却幽暗漆静得象是无人在内。
郑思霏一见少稜携女走出,便晓得对门那四间有人居住的房间,应该都是持真伪不辨的无名帖而来的人,其中一间所住的,必定就是王岫。
可是,她远眺半晌,直到前去用餐的人全都又慢慢踱回自己房间,整整半个时辰过去,桌上的膳食也早就冷了,那两间房还是一明一暗,就是没人出入。
“这两人是怎么回事?不吃饭的吗?“她有些着恼,按着自己空得发疼的胃,悻悻然放下窗边竹帘,才刚打算先吃饭再说,却听得有人轻敲门板,小侍女的声音传来:“姑娘,婢子小竹,来收食案的。”
郑思霏才刚举起筷子,微一发愣,对着食案上一道外皮酥黄的烤鸭腿犹豫半晌,直到门外的小竹又叩了门,轻喊:“姑娘?小竹不是有意打扰……待姑娘用妥了,再唤小竹便是……“
她自然听得出小竹的侷促不安。倘若收不回她这份食案,想必小竹还得站在门外干等。她这才轻轻一叹,放下筷子,自去开了门栓,朝她柔声道:“不,你撤了食案吧,酒肉丰盛,我却是一路风尘,身子不适,没敢多用──麻烦小竹姑娘,替我向主人家告罪。“
她看见小竹盯着她的脸,一时愣住了。这眼神,郑思霏已很习惯;以往每当她朝女孩子温柔说话时,她们大多都是这样偷偷觑望着自己。于是,她下意识对小竹一笑,却看见小竹不是红着脸低下头,而是露出极复杂的神情,匆匆越过她身侧,一边去收食案,一边僵硬回道:“知道了。小婢便去吩咐厨子,姑娘是神仙一样的人物,不食人间烟火,往后几餐都给姑娘送不沾油腥的素斋吧!“
“嗯?也不必如此……“她还得要抽时间练功,只吃素菜,哪撑得下去?郑思霏诧异一笑,正打算拒绝,却见小竹忽地抬起头来,眸带异色,瞟着她的脸。
“那么,难不成是姑娘嫌弃小婢服侍不周,有意不吃饭的吗?“
“自然不是……那就送素斋吧!“小竹的伶牙俐齿和脸上明显的不悦之色,让她回得错愕。
小竹也不回她,只是躬身朝她一敬,便端着沉甸甸的食案,板着一张脸走了出去。
郑思霏张口结舌。她这时才发现,小竹原来就是今天和王云生调笑的那个圆脸小婢;为何言语之中这样针锋相对?以前,从没有女子这样待她──
郑思霏苦思不解,一抬头,瞥见房内挂着装饰用的铜镜,镜里映出一张眉峰幽远、轻愁点颊却不掩丽色的貌美女子。她在镜前站定,一时认不出自己。
紧接着,她一声苦笑,抚上自己妆扮过后的清致面容。“原来如此!“
以前,她老是假扮男子,对女孩儿好声好气的,人家自然喜欢;如今不单是换回女装,更涂涂抹抹的设法掩住脸上原本带点英气的稜角,硬是整治出一个连自己都不认识的美人胚子,难怪小竹临走之时,要对她露出那种表情。
妒意。
“好心让你别站着干等,饿了我的肚皮,还要让你冷眼看着这张脸皮……“郑思霏朝镜子里的自己蹙了蹙眉,作了个鬼脸:“芊姊姊,我真不懂,做女人究竟哪里好了?处处是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