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一夜,鸡鸣时分总算稍歇,王云生回到他租给邵枫的临时住所,坐在仿拟当年书院布置的邵枫闺房外,在潮气中一夜没睡,整个晚上心神难定,惶怒不安。
那是一种自从修练七截阙之后,便离他太远的复杂情绪!
脑中不断出现的,是两排种在瓮里终年飘香的木樨,是一放眼就远渡千重山的缥缈景致,是一个趁夜悄悄溜出房外练武的小身影,是一双弹琴的手,是一段被南宫钰撕扯得戛然而止的笛声。
他该恨的人只有一个。南宫钰!
当他辗转拿到了南宫钰的随身簪子,再获知降神师父力夺无名帖,以身为饵、决然远去的消息,就开始怀疑起南宫钰;直到火烧弄玉采星楼,他委以屈身和心底珍视的一切全都烟消云散……
当他的娘用生疏的声音唤他王云生,他也只得认了这名字之后,就想着要尽快让自己成为绝顶高手;他相信,无名帖所代表的意义只对南宫钰有最大的好处,就在不久后的北武林大会,他会让一切都做个了结。
离间南宫钰和郑思霏,他已经成功了一半;今日只要让南宫钰转而对邵枫产生一丁点好感,再更疏离郑思霏一些,他掘好了给南宫钰跳的内忧巨坑,便大功告成!
这样,他该要满意了,郑思霏遭遇如何,实在与他无干。可是,有一部分的他却脱离了自己的控制,一心挂在她身上。
那是还属于当年邵峰的部分,藏在那个软弱得只能任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貌美少年心里,从来未曾说出口的微弱悸动。
他不该想起来,他已经不是邵峰了,他不该还记着那个怜惜的声音,无论是五年前的她,还是昨晚的她;都是一模一样的怜惜,那样珍重地对他,对那个邵峰说话。
她温暖的声音竟在他脑中缠绕不去。邵峰,邵峰,邵峰。我永远待你如妹妹一般。
他不必去想她究竟如何,自己都照料不好自己,是该让她吃点苦头!
郑思霏虚幻的声音终于静下来了,接着出现的幻音却是师父。不是现在的清源,而是那个浑身星月之光、他心里永远渴望着要超越的降神!
“峰儿,你记好。不可轻信人,不可交心,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敌人!“
还有娘,不是现在的娘,是当时那个眼神清澈,娇媚动人,身怀奇门绝艺的邵夫人。
“峰儿,娘传你的东西,你要好生的学。这些东西,听说都来自一个叫做勾陈的密门……咦?你问我那是什么?嘻嘻,太早了,太早了。等你长大,什么都学会了,娘再细细与你说。“
心怎么样都不能静,他动了真怒,烈火在身上周转,他警觉自己七截阙的功力又在缓缓流失,忍不住握紧拳头,在齿间挫败低狺,复诵着清源对他反覆说过千百次的那几句话:“不是,我不是邵峰!我是,我是万人之上,我是万神宗的宗主,我是人上人……不,我不只是人上人,等我练上颠峰,我──“
“不能等了。“他抬起聚了血丝的眼,直视黎明乍起的几丝破晓金光,疯狂的眼神里有异常的安详。
背后轻叩一声,门缓缓开了。初醒的邵枫本是怯怯地盯着门外的身影看,等她发现那是王云生时,一脸掩不住的闪烁和惊喜。“云,云生?是你?“
王云生朝她转过身来,俊面上一瞬间似乎带着夜幕的邪沉。邵枫揉揉眼,再睁开眼看,他的脸上已被晨光照耀出清雅的明朗,温柔朝她走来,一反常态地轻轻把她拥进怀里,半张侧脸擦在邵枫耳边,轻喃。
“歇足了,今日好生打扮,替我演一场好戏让南宫钰仔细看看。我的好峰儿,你不再只是远远看他两人将你排除在外,你也会入局的……“
他柔软的细声呢喃,听得邵枫心跳不已。她猜,王云生是要她拆散南宫钰和那个双飞两人的主仆之情,周旋两个看起来都对她有意的男人之间,这显然不是件难事。
邵枫咬紧下唇,大着胆子将自己火烫的脸蛋依在王云生肩窝。“会的。云生,你放心,你说的话枫儿都记得住,你说什么,枫儿就做什么。“
他没有把她推开,反而任她试探着展臂,抱紧了自己。
王云生右手缓缓抚着邵枫松脱的云鬓,锐眼看见不远处的刀丑明明是将视线投向远方,却随自己抱着邵枫的亲密姿势,浑身蓦地一僵。
他最亲近的那一个手下,对自己未来的主母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他可没忘了降神说过的话。这世上,谁也不能信;唯一不会变的东西,就只有牢牢握在自己手里的力量。
他将脸转向邵枫发间,打从深沉的目光里倾出蔑然一笑。“我走了,午时就来接你。“
***
自夜而昼,京城南宫府里有一道走廊和一个人,也是整夜不得安宁。南宫钰向爹娘请过安后,便回房铁青着脸,让范梓阙来来回回在大宅南北两头跑了数趟。
“回来了没?“
淅零零的雨打了整个晚上,范梓阙干脆穿着一身蓑衣,整夜不脱,站在南宫钰的房门外伺候,无奈回应。“……一样,不见人影。“
“几时了?“南宫钰一夜没睡的声音略显喑哑。
范梓阙知道,他听见了远方农舍传来的鸡鸣。雨歇,天将明。这两人此番吵得太不寻常,双飞真的彻夜不归。
“寅时,三刻。“
屋子里的南宫钰没有说话,范梓阙听见不知什么东西清脆的碎裂声。小半晌,屋里静了,远方的鸡一只接着一只递送天亮的讯息,渐渐鸣到了近处来,阵阵不止的欢嘶,反衬房里的沉默,空气无比沉重。
南宫钰终于说话了,声音一反整夜的暴躁和气恼,显得异常平静。“巳时再到赵府看看。如果她连赵府也不去,你直接告诉我爹。白忙一晚,你去歇着吧,往后不会再让你做这种事了。“
“是。“
范梓阙临去时,脸色忧虑地再回头一看,南宫钰已灭了灯,屋里一片幽阒,什么也看不见。
那个神秘女子太叫人在意,伍临胜和衣小歇了一会,天未亮时便决定亲自去她那里看望;不料才正要走向她所在的客房,远远便看见自家屋梁上迅速跃出一道黑影子,冒雨去了。
伍临胜瞇起眼,注视着那女子几个踪跃,旋即远去。原来是个有武功的;依照这身利落轻功来看,武艺想必不低。
不过,眼角余光辨清她身上穿着什么衣服之后,他着实吃了一惊。那是他府内家仆的外衣!
不久后,他果然在她房门外不远的廊下发现那个倒霉鬼,不但让她剥了衣服,更劈头打了一顿;只是她下手还算有分寸,并没伤了下人筋骨内脏。
伍临胜蹙眉疑惑,明明有这一身收放自如的好功夫,她要逃便逃,何必还要花这层时间精力去打人?
沉思半晌,他这才想起那女子原本一身湿透脏污的白衣裳,早被他命令几个小婢脱个精光,立刻拿去洗了──
落难侠女一觉醒来,看见自己躺在陌生的床上如此装扮,想必是窘怒攻心,难怪要找人剥衣裳兼出气!
真相大白,伍临胜按耐不住,向着她离去的方向低声笑了起来。她要走便走吧!他有把握,她一定还会想方设法再回来找他的。
为了她那身衣裳,还有她贴身而藏的那个小药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