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江南,热闹的上元节庆才过不久,正是杏花飘香、该要收了玩心,静待春耕的二月,然而,洪州里的百姓却彷彿要迎接另一个新春般,异常欢欣。
因为,掌管朱雀神殿的新任族长南宫颉喜获麟儿,在二月初五这日当晚,便要摆起汤饼宴,所有的客店,进驻了大批装束不似普通庄稼人的外地大汉,全城的大小酒馆更是自二月初一起,便被南宫家包了下来,连续数日,只要有人上门,说声:“小公子千金万福”之类的道贺彩头,便可就座吃饭喝酒,如此抛掷万金,大宴邻里之下,不仅轰动全城,更有南来北往的商旅躬逢其盛,将南宫家的名号大大传扬了开来。
洪州地处水路要道,成团的旅人来来往往本不稀奇,然而,半个月间便聚集了这么多平日难得一见的江湖人士,着实叫良民百姓们既惊惧,又兴奋,终日翘首观望。可惜南宫家行事严谨,宴请乡里的酒肆和招待江湖门派的客店明显经过规划,路线互不干扰,此举本是南宫颉不愿打扰乡亲的一片好意,却让许多无所事事、就爱打探的人们大失所望,只好每日尽早在酒肆中占据了靠窗的好位子,一边大啖免费酒席,一边对那些送来贺仪的江湖门派弟子品头论足。
尤其是汤饼宴当天,整座城几乎都沸腾了起来!远道而来的门派大多是赶着当日来,住到隔日再走;少数自矜身分的道贺者,也是今日才一一出现在渡口,从那条铺了青石、迳直通往南宫大宅的道上经过。
从一大早开始,那或大或小的贺仪阵仗,便让洪州的百姓们看得瞠目结舌、赞叹不已──就算他们看到的,多数只不过是裹了喜气红布的箱子。
近午时分,当青石道上出现了几名骑马而过、面貌姣美的白衣女子,众人围观的兴致骤升到了最高,喧闹、议论,热闹纷呈。
距离青石道少说有百来尺远的下等酒肆中,今日也已聚满来喫酒的人们,闹哄哄的,也没人注意此处,一名显然已醉了的壮汉瞟着远方那列白衣纤影,朝身边不认识的虬髯汉子搭话,口气中不无艷羡。
“嘿,别光顾着喝酒!你看那边!正向着南宫家去的,怎么是群好俊的娘儿们?难道那么正派的南宫族长也……也好这一味……”
“老李!胡说什么?我看你是喝醉了!那是要向南宫族长家去道贺的,哪能任你这样胡说八道?”眼看着列伍中有一名白衣女子眼波流转,竟是悄无声息往这边瞪来,附近几个认识醉汉的人吓出了一身汗,忙要摀住老李的嘴。
然而,壮硕的老李一掌便把众人的手拨开,醉眼蒙矓之中,全然没注意到那列伍中眼神最锐利的女子已脱了队,带了一名少女,朝此处策马而来。
醉汉犹自胡言乱语:“说就说,这么远还怕她们听见啦?几个美娘儿这样招摇过市,要是不想给人看,干嘛不像黄花闺女一样乘轿子?”
老李身边的虬髯汉子闻言大笑,微红的古铜面膛上,目烁如星。老李见有人发声附和,话说得更起劲了,高亢的声音愈发肆无忌惮:“就是嘛!兄弟你看!这是不是又要作婊子,又要立牌坊……”
“啊,李兄弟这句话未免说得太过了点!那醉华阴里的美人儿,背景可是雄厚得不得了!咱们小老百姓惹不得啊惹不得,咳──”虬髯汉子背对着酒肆门口站了起来,似乎没料到老李说的话粗俗至此,一口酒没喝妥,诧笑着朝老李面前喷了一地。
老李还要笑,却听见四周人群惊叫避退,蒙矓的双眼这才瞧见,虬髯汉吐出来的那口不是酒,却是艳红欲滴的血。
虬髯汉“砰”一声倒下,结实的身子推了老李一把,这一推,老李浑身酒气都醒了!眼看着虬髯汉唇角带血,重重摔倒、翻覆酒桌,汤水四处喷溅中,惶恐的老李第一个挤在人群里,立刻开溜。
门外那无声无息发了一掌的白衣女子嫌恶蹙眉,策马后退。众人心知惹事了,推挤喊叫,顿时竟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傲然的白衣女子和她背后的白衣少女,以及倒了个虬髯汉子的杯盘狼藉。
韶华不过二八的白衣少女,甜美面庞上既是诧异,又是同情:“晚英师叔!你怎么对普通人发掌?他这是死了吗?”
地上的虬髯汉子动也不动,混着那一大滩血渍,看来真是凶多吉少了。
严晚英抬起下巴,傲瞪着地上那条趴成大字型的人影,凛冽声音中满是厌弃:“霜伶,你看清楚点,别像你晚柔师伯一样,被这种明明该死、命却长得很的臭虫给骗了!”
“咦?没死吗?”坐在马上的严霜伶睁大眼,不可置信。她刚才本以为师叔是要对那满嘴胡话的男人略施惩戒,哪知师叔全力一掌拍出,竟不知怎么失了准头,却是拍在这个替她们醉华阴说话的路人身上!
脑中想不明白,单纯的严霜伶嘴里倒是说了出来。
“师叔,你本来就要打这人吗?说胡话的那人好像跑了……”
严晚英秀眉怒蹙,白净的美丽颊上顿时飞红,她执起短马鞭,指着地上那虬髯汉大喊:“穆成尧!你这臭虫!多年不见,移形换影练得愈来愈好了嘛!你再躺着装死,我就让翠驹将你活活踏毙!”
“穆……成尧?!”听到那个在醉华阴的第五代弟子之间传诵不已、她们都耳熟能详的追爱故事男主角,严霜伶说起话的声音拔高了好几阶:“就是那个把晚柔师伯从南宫族长身边抢过去的玄武穆族长?!”
“你怎会知道这事?”严晚英诧怒不已,一时顾不了要策马去踏死那只装死的臭虫,回身怒瞪严霜伶。
严霜伶知道自己说错了话,面对震怒的师叔,脸色发白,张口结舌:“啊!师叔息怒!那个……就是,我也是听霜芊说的──”
原来,她们这些醉华阴“霜”字辈的五代弟子,三年前一见到温文俊俏、隐有王者之风的南宫颉上醉华阴替掌门师祖祝寿,几个小女娃为之大掀情浪,芳心动摇之余,还四处向人探询这位南宫四少是否婚配、怎不曾听说醉华阴里哪位师伯师叔嫁入江湖势力庞大的南宫家?结果,却意外挖出了一件爱恨情仇交缠的往事──
醉华阴是个只收女弟子的特殊门派,向来以培养色艺双全的美人出名,凭借着掌门的绝佳眼光,挑选名门世家或商户的优秀子弟,靠联姻来巩固势力。数十年来,除了联姻一事惹来不少私底下的舆论争议,醉华阴整个门派上下行事倒是光明磊落、美名传世,得以与醉华阴联姻的名门大派,无不备感荣耀。
而醉华阴挑女婿的眼光,向来精准,早早在南宫颉少年时,便注意到了这颗明珠,自然是在当时的族长南宫阔默许之下,配了四代弟子中资质最佳、容貌最美的严晚柔给他。
十二年前,醉华阴便趁着南宫阔五十七岁寿宴的机会,派遣年方十六的严晚柔去祝寿,实际上是去与当年十八岁的南宫颉好生培养感情。
天意难测,南宫颉确实是对严晚柔钟情了,严晚柔也在那年遗落了一颗心……却是掉在令众人哗然不解的人身上!那人,原本也是四圣殿的继承人,应当是江湖名门之一,却在儿时遭遇了一场突来的大洪患,将玄武神殿沉到了大湖底。来不及救出玄武神器的穆氏,此后厄运连连,先是穆家的商队在丝路上遭劫全灭,后来更碰上大瘟疫,穆氏几乎绝子绝孙!
疫病席卷,穆氏只留下了一根独苗──穆成尧──被朱雀神殿当时的族长南宫阔领回去养了起来。
就是此人,不知如何破坏了这天造地设的一对,竟还勾引了秉性固执的严晚柔一心向他,非他不嫁!
本来不可能允婚的醉华阴掌门,设下了重重难关给穆成尧和严晚柔,殊料那名不见经传的穆成尧,居然一一过了关,最后,连掌门都无计可施,只得忍痛将自己最疼爱的二弟子严晚柔逐出师门,放他们消声匿迹自由去了。
这故事荡气回肠,听得醉华阴的五代弟子们个个联想浮翩,每个人心中都自行勾勒了一个英挺超群,遗世独立,叫人一见倾心的“穆成尧”!
结果,那个“穆成尧”竟是个连师叔的一掌都躲不开,还要躺在地上装死的肮脏无赖!
“师叔,就是这样,其他我们真的都不知道了!大家本来都想着玄武穆氏不晓得是什么样子,谁知道是长了这副德性?真不知晚柔师伯是看上了他哪里……”迅速把前因后果说完,严霜伶咬唇垂首,面带幽怨地盯着地上那团仍是丝毫不动的肮脏男子。
听到“晚柔”二字,严晚英似乎更生气了,短鞭在空中“咻”地一挥,便指住了严霜伶:“严霜伶!你胆子未免太大!连二师伯的坏话都敢说了是吗?在背地里是不是也这样说我?”
“霜伶不敢!是霜伶的错!师叔息怒!”严霜伶连忙翻下马,白衣巧妙避开地上一片汤水,跪到了严晚英的马侧,真的一句话也不敢再说了。
“起来!大街上的不要丢了师门的脸,回去再罚!”严晚英依旧一脸愠色,自行下了马,一边斥喝,一边将严霜伶拉了起来。
“穆成尧!你听够了没?还不起来?翠驹!去!”严晚英凝起一张冷艳面孔,果真执鞭拍了拍翠驹的臀,低声喝令牠去踏地上的穆成尧。
“咦?你──!”
就在翠驹撒蹄前奔、猛然踏上那人形的瞬间,严霜伶听见严晚英一声诧呼,还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眼前竟闪过一个只着粗褐里衣、蓬头垢面的精壮影子,耳里听见的是操着南方粗俗口音的豪爽男声:“小师妹,二姊夫谢谢你的马啦!不快点回去,要被你二师姐骂咧!待会阿颉家见!以后记得别拿欢花掌打路人呀!会打死人的!”
“是翻花掌!”听到他的戏谑口音,严晚英和严霜伶同时怒喊了起来。
但是,翠驹已滚开四蹄,载着穆成尧叫人气恼的开朗笑声,飞尘去了。
“师叔,他受你一掌,吐了这么多血……为什么还能这么灵活?”严霜伶盯着地上一大摊血迹,惊疑不定。
严晚英走到那摊嫣红“血迹”旁,立刻嗅到浓浓的草腥气,她一下子想到穆成尧过去总是随身携带的小小果囊,气得跳脚。
“这不是血!方才那一掌被他卸了力,根本没打到他身上,这是他随身带来配药用的槟榔!”
严霜伶自小生在北地,根本不知道严晚英口中的“槟榔”是何等样的东西,更不敢问师叔,为什么会知道那是穆成尧随身携带之物──
只听得自己的棕骝嘶鸣一声,严晚英已利落上马,伸出手来拉她:“走!咱们去和你师父会合,赶过他,还能告上一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