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 番外:长宫叹(六)
自在WADE2018-04-10 20:116,930

  郑思霏却依旧保持对招时的那副冷漠神色,仅仅抱拳回礼,犹带着急促的喘息,便转身下了台去。王云生也不以为忤,淡然一笑,跟着下台,场子里登时爆出如雷的叫好声,直到两个人都走进棚子里,再也看不见身影了,仍有掌声久久不歇。

   

        南宫钰得偿宿愿,心情极是激荡,难掩喜色,迎向郑思霏,展出双臂去抱住她,在她耳边低语:“小思!小思!多谢妳,苦了这么多年!”抱了小半晌,没感觉她有挣脱之意,也不回话,南宫钰有些起疑,这才惊觉她浑身异常寒冷,软软挂在自己手臂上,南宫钰惊诧失色:“小思?怎么回事?”

   

        郑思霏这才打起精神,白着脸勉强一笑,她全身都没了力气,心底其实十分惊恐,想起昨晚过量服下的潇潇雨歇,不知是不是副作用发作得如此之快,她不禁颤声急道:“钰……哥哥,或许是打累了,一时脱力,你让江府给我一间房歇会,然后……找师姊来看看我,好吗?务必只让霜芊姊姊一个人过来就好……”

   

        此时的江府正在邀膳,南宫钰趁乱依郑思霏所言,将她领进客房,又找来了严霜芊,他嘴上虽不说,心里却很焦急,不假思索就想随着严霜芊一起进房去,却被严霜芊坚定地挡在门槛外。

   

        她脸上还蒙纱,虽看不清脸色,语气却是疏淡客气,象是在与外人说话。“南宫少爷,我若是没有记错,双飞的任务在半刻钟前已经完全终了,现在,这房里再没有你的侍卫双飞了,只有我醉华阴一名女弟子,如此擅闯女子闺中,于礼不合罢?”

   

        南宫钰哑口无言,玉色面容逐渐暗淡,末了,方才退了一步,低声道:“师姊说的是,是南宫钰无礼。只是……双……她若醒了,可否劳驾师姊替我问上一句,她还肯不肯见我一面?”

   

        严霜芊正正凝视了南宫钰,长叹一声,这才放柔了语气:“南宫少爷好似也已定亲了,不是吗?再与她多说一句话、两句话,就能改变什么吗?”

   

        南宫钰胸口忽觉沉沉一痛,从不曾有过的酸楚让他忍不住按紧了襟口。他收起一脸骄矜,垂下眼帘,语气是从没有过的谦微:“不是,只不过还有样东西要稍还给她,如此而已。”

   

        语毕,他再不留恋,转身离去。这几个月没见她,他总算想通了,那原本就是自己要给她的物事,纵使他强留在身边,也没有半点意义。

   

        不知郑思霏到时候会不会有些惊讶……他其实一直把那样东西藏在身边,不曾有一刻离身。

   

        南宫钰才走回饭厅,便有江府中人将他拦了下来,客客气气地问:“南宫少爷,抱歉,府内为彻底清查,现在得借少爷的无名帖一观,不知方不方便?”

   

        “我不曾带在身边,不过,现在就可以回房去拿。”南宫钰毫不犹豫,领头就走:“请随我来。”

   

   

  ***

   

   

        南宫钰是最后一个入席的,看来,所有无名帖已经全被收回江府内去察探。他忧心忡忡,食不下咽,但是,他偶尔还是在注意着王云生的一举一动,那人倒仍然是一脸闲适,每样菜都夹一点,姿态优雅地吃饭喝汤饮茶水,全然看不出有半分担心郑思霏的样子。

   

        他不禁有些异样的恼怒,却又忍不住再起疑心。这人实在太过古怪,他三番两次命南宫沉去查他,南宫沉虽然每次都会多探出王云生一点不为人知的秘事,然而,却迟迟不能证明此人的真实身分,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金阳白虹是真,勾陈传人的身分自然假不了。

   

        南宫钰这才注意到,王云生刚刚与郑思霏对战时摘下的金色掌套,现在又戴回去了,金灿灿的,端茶近唇,更衬出他的隽朗潇洒。

   

        一顿饭才堪堪用毕,少稜退席去探视自己的女儿,江府却又有人神色慌惧地奔到江瀚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江瀚一听完传话,原本镇静的脸色都变了,古怪的眼神略略投向这一桌来。南宫钰自问无愧,方才从床底下拿出来的无名帖,也是仍然好端端的用油纸包妥了的原样,整包没开,都交给了江府,于是,虽然看见江瀚的眼光不知是落在自己,还是王云生身上,他仍然纹风不动,冷静淡漠。

   

        不过,看见江府数十人悄悄向这一桌围来,王云生却扬了扬眉,缓缓放下沾在唇边已然许久的茶盏。

   

        他很清楚,江府的人发现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方才沾上晶娘怡神魅骨烟的人,应该一点也不心旷神怡,哪怕只是沾上了一丁点,这小半个时辰过去,必定都已被放倒,怎么救治也不醒;第二件事,自然是为了他所持的那张无名帖。他手上的无名帖当然是来自厉厄为了换回儿子性命而制作的那一批假帖之一。只是,他要求厉厄制作一张完全与原帖相同的无名帖,其他的帖都做成或多或少看得出瑕疵的样子……厉厄却没有照实奉行,暗地里还阴了他一把,在他特别要求的那张帖上作了记号。

   

        不过,也不怕他认出来,顶多只是要受点皮肉苦,厉厄绝对不敢拔了他,除非,他真的铁了心不要儿子的命!

   

        王云生轻轻冷笑。郑思霏虽借走自己的帖,今晨却又还给了他,也不知是什么意思,不过,要是没有意外,他相信这一群江府弟子便是来请手持拟真伪帖的人到后边去说说话,而屋子里嘛……除了厉厄和厉天霄父子之外,恐怕还有个绝顶难缠的金岳。

   

        悠然放下茶杯,他才刚要主动起身,却发现那群人竟不是走向自己,而是去拍了南宫钰的肩头。

   

        “南宫少爷,盟主有请,邀您后堂一叙。”

   

        王云生的手微微一晃,碰到茶杯,杯里的茶洒了。不只他觉得奇怪,连座上的代沙也露出了很意外的神色,当然,露出最意外的神色那个人,还是南宫钰。

   

        “……现在?”南宫钰微蹙起眉。

   

        “是,劳请少爷现在就随在下走一趟。”江府的人极是恭敬,但神态坚决,显然不容推辞。

   

        南宫钰没有推拒,只是淡淡向同桌的代沙和王云生扫过一眼,轻轻站起身来。“那就走吧。”

   

        “怎么独厚一人?”代沙也站了起来,脸上写满不悦:“盟主太过小气,我代沙也有帖,怎不邀我?我也要去──”

   

        “无妨。这位兄弟,我去去便回。盟主怎能小气?有什么好处都不会短少了你的!”却是南宫钰朝他扬了扬手,浑不在意地一笑。

   

        那个恬淡的笑容颇为扎眼,王云生有点不乐见,闷闷别过脸去。晶娘擅自毁去郑思霏随身兵刃,又竟那样不智地奔到自己身边,如果轻易放脱了她,自己岂不是平白要遭受怀疑?晶娘连犯两桩大错,惹他动了杀机,自折一名好手,王云生已有些不悦,再想起自己在台上没能击败郑思霏、还是让南宫钰稳坐北武林联盟一席之事,至今依旧耿耿于怀。

   

        她为自己涉险,那样轻易便闯毒烟阵,如何狠得了心对她下重手?

   

        今日,唯一能让他心里荡暖的,也就只有她在毒烟瀰漫中那一声焦急而不顾一切的低唤了。

        南宫钰自认坦荡,什么武器也没带,洒脱随着江府弟子走进内殿一个隐密的房间。

   

        屋内设榻,榻上躺了一个象是卧病已久的青年,半闭着眼,还算端整的面容苍白惊人;他不认得此人,其他站着的数人,他更是没一个识得,然而,他们望着自己的眼光除了诧异之外,还带着十分警戒,这让南宫钰下意识也慢下了脚步。

   

        王云生并没有猜错,榻上躺的正是被王云生下令喂了逆罗注灵丹后,才任凭醉华阴救走的厉天霄。站在卧榻旁那名目光有神、身量精瘦的中年男子,则是神匠厉厄,而距离南宫钰最近、一脸正气凛然的高壮大汉,便是赫赫有名的雷霆门主金岳。

   

        “在下朱雀神殿南宫钰,不知诸位有何要事?”南宫钰抱拳,客客气气地问。他一脸无所谓的神情,确实让屋里的人不知该如何开口。

   

        厉天霄在万神宗内让人喂了奇药,此后每日要睡上十个时辰左右,虽还活着,亦与死了差不多。厉厄遵万神宗之令,制作了三十张假的无名帖,与接头的人换来一帖延寿吊命的药方,约定北武林大会过后再拿解药。但厉厄当初心里有恨,不肯完全顺服,在制作那张拟真的帖时刻意动了点手脚,他本来颇有自信要利用江瀚的人脉找到良医,先替厉天霄解了毒,接着一同在武林大会上认帖,届时,必能引出真凶,将他手到擒来……

   

        没想到,他实在低估了万神宗内毒药的药性。北武林盟主暗中遍寻名医,居然也没能真正解开厉天霄身上的毒,万不得已之下,只好这样不动声色地将拿了雕花伪帖人引来,只是,走进屋里的人却更让屋内数人迷惑难解。

   

        四圣殿以南武林朱雀神殿为首,向来以覆灭万神宗为己任,朱雀神殿和万神宗多年来几场硬仗惊心动魄,双方折损者众,这些事,江湖上人尽皆知,要说朱雀神殿和万神宗有所勾结,只怕没有人会相信。

   

        金岳先开口了:“南宫少爷,在下雷霆门金岳。南武林朱雀神殿向来嫉恶如仇,对万神宗的剿灭更是不遗余力……少爷何以与万神宗中人有所联系?床榻上这人,你可识得?”

   

        南宫钰眉头一拧,摇了摇头,并不答话。

   

        见他不认,厉厄担心儿子,脱口就问到重点上:“南宫少爷不如先交代一下你手头的无名帖从何得来吧?”

   

        厉厄问得极不客气,南宫钰玉面上的神色骤然一变,心里不禁松动,他的帖子……真被郑思霏动手换过了?不对,乌衣卫既没来回报,必无此事。

   

        他不动声色,淡问:“自然是在剿缉邪道之时取得。”

   

        金岳和厉厄再次面面相觑。他们实在没法掌握万神宗的动态,南宫钰所说的事,并非不可能。确实,谁知道万神宗最后把这些伪帖散到何方去了?他们不能确定那张拟真的假帖,会不会真的是由万神宗里的人拿来此处。

   

        “不知南宫少爷口中所谓邪道,指的可是万神宗吗?”金岳试探再问。

   

        南宫钰淡漠一笑。“取得此帖已久,谁还记得?”

   

        “南宫少爷知不知道,你的无名帖是……”

   

        金岳锁紧眉头,正待解释,榻上的厉天霄已缓缓醒转,拉住厉厄的衣襟,茫然低唤:“爹……?”

   

        厉厄见厉天霄醒来,俯身指着南宫钰,急问:“霄儿!你识不识得此人?被缚时可曾在万神宗里见过他吗?”

   

        厉天霄瞇眼轻道:“太……远了,认不清。”

   

        闻言,厉厄断喊:“还不快把南宫少爷请过来!”

   

        南宫钰一进屋里就备受质疑,已极是不满,现在又见江府弟子和几名雷霆门弟子果真来拉着自己要上前去,怒极难忍,只是金岳在旁,他不想和这些人打起来,于是用力挣开几人的拉扯,也管不着自己的衣襟被扯得略松,自己走进了厉天霄,愠道:“不必把我当贼,我自己能走!”

   

        “他岂能在万神宗里见过我南宫钰?睁大眼睛看个清楚!”接着,他果真自己走到厉天霄身边,俯下身来,让厉天霄细观。

   

        脸色泛着青白的厉天霄蹙眉认了半晌,他被异毒折磨这许久,对仅有一面之缘的人,记忆当然已模糊。“好像,不是……我有些,记不清楚……”南宫钰冷冷一哼,一边整理自己的衣襟要站起身来,一边冷道:“既是认错了人,可以放我走了?”

   

        南宫钰一拉衣襟,榻上的厉天霄顿时看见从他内衫之中透出来的华丽柄身,他激动急喘,指着南宫钰的衣襟之间,猛烈挣扎着要起身去拿。“不对,他身上,那把刃,那把短刃!我认得!”

   

        “干什么?”南宫钰哪容陌生人近身?寒着脸,使劲便将厉天霄打了回去,厉天霄此时受不得震动,摔回榻上,当即连喘息都变得虚弱,然而,仍颤颤举着手,直指南宫钰衣襟。

   

        此举不仅让厉厄脸色剧变,连金岳都发难了,立刻窜到南宫钰身边,一声“得罪”,轻轻巧巧便扭住南宫钰一只手臂,从他怀里抽出厉天霄所指的物事,扔给厉厄。

   

        厉天霄睁大双目,望着这一柄熟悉的美丽匕首,只觉得受缚以来的记忆一涌而上,扮作琵琶女的晶娘、救了自己的神秘女子、最后,是万神宗那个狡猾而绝美的少主一匕首扎进自己腰腹之后的清浅微笑。

   

        他浑身颤抖不已,模糊的眼前再也看不见愤然挣扎的南宫钰,恍惚出现的却是王云生残忍冷漠的目光,厉天霄脑中重新显出自己受王云生一刺时的画面。“……万神宗的少主,便是拿它刺了我……那一刀……”

   

        南宫钰咬牙,却是反问厉天霄:“你是怎么见到这柄匕首的?什么时候的事?”呼吸极浅而缓,玉面上阵红阵白,美丽的凤目里饱含着难以掩盖的痛楚。

   

   

        这匕首,是某日被人包了起来掷进南宫府后院的,包裹还夹带一封短札,上书“双飞亲启”。此物来得奇怪,下人自然是先拿去给了南宫钰。南宫钰没有直接交给郑思霏,而是小心翼翼打开了封包,见里头竟是那柄自己送给郑思霏的生辰匕首,他已觉诧惑,再打开那封没有署名的信函,南宫钰益发恼怒──“卿赠重礼,无以回之,今原样奉还,但求情谊长在,如此而已。日夜守盼下回相见。”

   

        南宫钰当时就命令手下能动用的所有侍卫,即刻去查是谁扔的此物!然而,当包裹刚被扔进来之时,便已有守卫出去查看,那时就看不出什么端倪了,事后再查,自然更是无功而返。

   

        他心高气傲,自然拉不下脸去问郑思霏究竟在外与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只是,从那日起,南宫钰便带着无数疑虑和妒恼去观察她……后来,也不见她与什么人过从甚密,这事便被他抛在脑后;如今,他总算决定尽弃前嫌,打算亲自再将此物还了给她,和她把话说清楚……可是,这匕首,为什么厉天霄会在万神宗的少主身上看见?

   

   

        南宫钰沉声又问厉天霄:“你确实是在万神宗少主的手上见到的这匕首?”南宫钰有满腔疑惑待解,但,厉天霄每回清醒本就不久,受奇毒侵害过久,记忆已不大清晰,说不了清楚话,他望着匕首,先是肯定说道:“对!他就是拿这把匕首刺我!”然而,语气立刻又茫然错乱:“匕首本是我的,被他抢了……不对,不是我的……是她的……”

  厉天霄说话虽颠三倒四,但一口咬定万神宗少主就是用这把匕首伤了他!厉厄曾仔细察看过厉天霄腰腹上的血口,确实很可能是用眼前这把匕首之类的精锐短兵所伤,他护子心切,一时只觉南宫钰果然与万神宗有关联,他彷彿溺水之人拉到一股救命绳索,转向南宫钰,急道:“解药呢?你把解药交出来,今日便无人会为难你!”

   

        “哼。”南宫钰怒绝,反而不说话了,狠瞪着厉天霄,薄唇紧闭。

   

        “等等,厉兄,咱们都别心急。”金岳不像厉厄一样少经世事,总觉不对劲,他皱着眉放松了对南宫钰的箝制,温道:“南宫少爷,愚兄心急,或许是错怪你……只是,少爷身边恐怕有万神宗内的奸细,意图嫁祸也说不定?”

   

        “这匕首也不是什么证据,只是,待会可能要请南宫少爷交代一下此物从何而来?另外,”金岳拿回匕首,又问:“少爷可打算与我们合作?倘若揪出内奸,愚兄要的只是解药,而拿住万神宗奸细的这份大功,便送给少爷了!”

   

        “奸细,怎么捉?”南宫钰心事重重,低声呢喃。

   

        金岳听出南宫钰语气松动,喜问:“不难!南宫少爷,你认一认,自己手头上的无名帖是不是这一张?”

   

        南宫钰细细辨认江府弟子拿上来的那张帖,一摸到帖子左上角的雕花,惨然一笑:“不是!我的帖子上,没有这朵花!”

   

        他的无名帖果真被掉包了。是她换的,还是她告诉那个万神宗的少主,让那人去换的?武功可好得很啊……竟连乌衣卫都没有发现,没来通知自己?

   

        南宫钰此话一出,屋子里鸦雀无声。金岳和厉厄互望一眼,几乎是同时,微声一叹,事已至此,他们不能完全确定南宫钰的话是真是假,于是,金岳使个眼色让厉厄退到后头,自己和南宫钰商量了起来。

   

        “可是,这张帖子却是从少爷手上拿到的,千真万确,你一时也摆脱不了嫌疑。这样吧,我也怀疑你身边果有万神宗的奸细,咱们仍是要商请你帮忙揪出奸细来,才能全然洗清你的冤枉!只是,难免要劳烦南宫少爷配合,作作戏就是……”金岳说得极笃定。

   

        南宫钰抬眼去看金岳,良久,方才开口。“要怎么帮上忙?直说无妨。”

   

        金岳见南宫钰肯帮忙,喜上眉梢,南宫钰却是意兴阑珊,眉锁心事,郁怒重重。

   

        奸细,会是她吗?若真是她,自己又该当如何是好?真的要对付她吗?……但是,如果她已成奸细,又为什么仍要拚命替自己赢得北武林联盟中的重要一席?想起她方才瘫倒在自己怀里时的奄奄一息,南宫钰茫然了。

   

        金岳说的话,他一句也没法细听进去,只是淡然颔首,全都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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坠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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