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 挽落梅(一)
自在WADE2018-04-10 20:114,801

  郑思霏一直没有睁开眼,但却能感觉自己从暖房里,掉进一片冰天雪地。本来,她依在一个很温暖的象是谁的怀抱里,不久之后,却被放到了坚硬的地板上,最后,被挪入一层厚厚的垫褥,还盖了一床锦被。然后,象是进到被火烤暖的屋里,顿觉四周都暖起来。

  又不知多久,口中有清澈而冰凉的水的气息。她没法顺利把带着淡淡药香的水喝净,喂她喝水的那人却很有耐心,她喝得极慢,那人也就倒得徐缓,她的衣襟逐渐被冰冷的药水濡湿,便有一双极暖的手掌替她轻轻拭过。她的衣裳被解开了,胸前透入一丝凉意。尽管郑思霏立刻就感觉到羞赧和恼怒,但不论她如何挣扎、再挣扎,还是睁不开眼,动不了,甚至没办法说话,身子痠涩至极,一点也不像自己的。那双手就停在胸前,凉意也只停在胸前,在她被少稜挥出一道细细剑痕的位置:正中心处有一个拇指大小、浅黄如环的胎记。

  是谁?

  那人带点粗糙的指尖划过收口的伤处,引起她肌肤上不由自主的一阵迷惑颤栗。那人察觉了,双手不再动作,而是在她耳边很轻很轻的柔声低语。“思霏,不怕。妳烟毒中得深,喝过药后会醒得慢些,我替妳看看伤。”

  是王云生的声音!为什么他会在自己身边?郑思霏又是微微一颤,既羞又急,眉头轻蹙,想躲,却躲不了。

  王云生竟象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语气像哄小孩一样轻软:“是妳霜芊师姊答应让我把妳带走的……那些纷纷扰扰,我们就不管了,好不好?”

  不好──你带我到哪里了?南宫钰呢?她急得想尖叫,却什么也喊不出口。

  王云生抚平她的额角,叹道。“我就知道,妳心里老是放着南宫钰南宫钰南宫钰……就不能有一时片刻忘了他?我清楚得很,妳是把他当成挂在心里的一份责任了,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那我呢?妳心里有没有我?”

  郑思霏脑中嗡嗡一响,晕了。是幻觉吧?她竟在梦里想象王云生在对自己表白?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她对那个登徒子是这样想的?自己很喜欢王云生吗?不过,有件事不大对,王云生老爱动手动脚,怎么会这样规规矩矩的?一定是自己的想象出了什么差错……

  她还想王云生做什么?郑思霏想不下去了。

  她“想象中的”王云生开始发出极为忍俊不住的笑声。“……我在妳心里便是这个样子?那可真糟,果然是个糟糕透顶的登徒子……”

  他的笑声很好听。

  王云生脸上常常挂笑,但却很少听他笑得这么开怀。郑思霏觉得浑身血液全流到了自己薄薄的脸皮上。

  如果郑思霏此刻能睁开眼,就会发现王云生看起来确实不大一样了。他恋恋不舍的眼神凝在她脸上,含笑的眉眼多了几分沧桑。雪虎此时就守在镜楼之外,他把郑思霏放在镜楼上,她一睁开眼,就可以清楚看见翩翩漫飞的水蓝纱帘,还有明蓝天空的风光。只是,这幢楼则被他下了一层与仙力隔绝的迷障障壁,除了那一扇窗景是真,郑思霏睁开眼后看见的屋子,将会摆设平凡的客栈雅间,她若想离开此处,也只是走进一栋迷宫也似的寻常客栈,最后,还是会绕回这间房──她的凡体太虚弱,受不起仙府外充沛瀰漫的仙力。

  王云生一走入镜楼,就彻底看见了镜楼里锁住的一段往事。很长很长,很凄伤的绝望故事。极短暂的一瞬间,他知道自己醒了。不需要将七截阙修炼至顶,他已然看见自己的原身残像。

  战神的姿态,降神的相貌,自己的微笑。

  难怪降神老觉得自己找上他,就是去杀他的──因为,他的魂魄里,其实藏了自己的仙魂仙魄碎块!

  不过,这镜楼里的故事不会再有其他人看见了。那段陈年旧事只剩一丝顽固的残像,被他侵入之后,也就渐渐灭散了。不会再有人知道。世上早已没有了战神,也不再有一头痴心固执的小龙子。可是,这座镜楼从今以后不必再把故事凄凄然唱成一曲哀歌,因为,世上还有两个凡人,他与她。

  王云生幽幽一笑,替郑思霏理好衣裳,再盖回被子,在他设下的障壁里,凡是在她沉睡昏迷不醒时,她心里在想些什么,都能被他察觉。她的想法很有趣。王云生觉得,她心里写着一个他不认识的自己。可惜,这点窥伺的乐趣不会太持久。等到她身上烟毒一除、神智清醒后,他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刚才已经给了妳怡神魅骨烟的解药,不过,妳身上有其他问题得要调理,待会就算醒来,也得乖乖听我的话……”

  才正在哄她静心,忽然,王云生感到一阵剧烈的痛楚贯脑而过,他猛一咬牙,忍不住轻声嘶喘。那股异常惊人的痛,一瞬间便又消失,快得让他误以为是自己幻觉──但,王云生很快就发现,那不是他身上的痛,是她!

  “思霏!怎么回事?哪里痛了?”王云生慌了手脚,俯身注视她。

  郑思霏脸色煞白,只是屏息细细呻吟,竟说不出话来,额上布满细细汗粒。她醒了,可是,不是因为解毒剂生效,她是被肚腹内犹如冰刀刺穿一样的剧痛给唤醒的!让她几欲晕眩的阵痛过后,她勉强睁开眼,从凝满泪光的双眸看出去,隐约可见王云生焦急情切的脸。

  “不……不知道……”她满脸茫然而惊惶,想挣出被子去俯身察看,然而,一动过后,更剧烈的绞痛猛然从下腹传来,然后,在她的双腿间,缓缓漾出一股异样的温热。

  她一下子懂了,郑思霏脑中霎时一片空白。她昨天才服过那么多药,还是压不住……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王云生就在旁边!郑思霏羞愧不已,再也顾不了肚腹里刀绞剑割一样的痛楚,硬是提起一股气,推开王云生,苍白着脸缩回锦被,“你……走开,不要……过来!”

  王云生见她神色乍变,当即察觉不对,见她痛成这样,还压住肚腹想躲,隐约已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他从小在女人堆中长大,没有听说过谁会痛得象是内脏都被揉碎了一样。

  他冷着脸掀开被子,在郑思霏虚弱惊惶的惊呼声中,果然看见她浅橙色的袍子上已经晕开暗红血色。连他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郑思霏刚才竟露出那样的茫然神色!

  王云生立刻想起郑思霏暗中在服的药。他沉下脸来,怒问:“妳什么时候还服过潇潇雨歇?”

  郑思霏停下挣扎,既痛又慌。“你怎么知道……”

  “我早说过了,我是个大夫。”王云生恼怒的神色近在眼前:“是不是这两天还吃过?”

  “……昨晚,一次吃了三回的分量……”她的声音愈来愈低,脸色愈来愈糟。

  难怪她今日可以在身中烟毒的情况下,仍然硬撑这么长的时间!王云生蹙起眉,飞快点住她几处重穴,把她紧裹在被子里,郑思霏一时动弹不得,腹中绞痛却倒是轻减不少。

  “乖乖待在这里,我去给妳取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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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为什么……生气?”看得出王云生的异常恼怒,但她不懂。

  王云生长叹:“妳知不知道吃这东西的后果?”

  郑思霏摇了摇头,疑惑不解。

  “潇潇雨歇虽能暂时压制女子天癸,但若长期服食,等到初癸再也压不住时,十有八九,势不可止!”王云生的眼瞳里,写着郑思霏从不曾看过的复杂情绪:“我不气妳,我只怕……好不容易相遇,又要失去。”

  她想毫不在意地笑一笑,对他说:王岫,你怕什么?我都不怕了。可是,她说不出口。郑思霏睁着迷惘的眼去看他。在痛楚稍歇的此刻,她忽然发现,王云生临去之时,握着自己的手竟在微微发颤。

  江府如今的平静看在代沙眼里,实则是一片混乱。

  短短半日的时间,满桌子的人死了一个晶娘冒充的溎阳、少稜中途弃权、双飞带伤染毒、江府把南宫钰和王云生给请走了──而最后这三个人,一直都没有再回来过。

  代沙直觉有些不安,连不谙汉语又不解世事的单纯代容,也察觉有异。回房路上,代容以族语问:“代沙,那姑娘吃过了解毒药,现在都还没醒吗?怎不出来吃饭?代沙,我必须去看看她。”

  代容天赋异秉,是佟苗族中地位极高的少巫,对任何药草毒草皆是过目不忘,更能凭靠五觉断定什么毒需以什么药来解;因此,当郑思霏一从青烟里走出,他立刻找出相应的解药让代沙转交南宫钰,代容对自己的药很有自信,可是却迟迟不见那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出现,他心中有莫名的焦虑。

  代沙先把代容送回房,半欺半哄:“没事。她现在有师姊陪在一旁,屋子不让男人靠近的,你不懂汉语,别四处乱闯,我去问问状况再回来告诉你。”

  “代沙,你快回来,我不喜欢这个地方。”代容蹙着眉,清澈眸色中透着浑然天成的率真:“我们已经没事了不是吗?找到那姑娘后,你叫她和我们一块走。”

  代沙哑然失笑,顿有所觉。“代容,你喜欢思霏?”

  “思霏……”代容努力以不准确的汉语复诵了一次郑思霏的名字,褐色的年轻脸膛堆着不知人世险阻的微笑:“喜欢!我要带她回去。”

  代沙忽然盯着他,用汉语喃喃自语了起来。代容歪着头,眉头锁得很紧,“代沙!我还没把汉语学全,你说什么?我不懂。”

  “没什么,我在想待会该去哪里寻她。”代沙轻声苦笑,摸了摸代容的头,若有所思:“代容,她要是不喜欢你,不与你走,那怎么办?”

  代容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代沙,好像代沙所问的,是个根本不成问题的问题。他露出极疑惑的神情。“代沙,你在我们族里待得这样久了,却还是摆不脱汉人习气?你们汉人何必都把这些事想得这样早?这种事,自然要等我问过,她亲口拒绝了,才能告诉你!”

  “……对,也是。我先去找她要紧,那种无关紧要的事,到时候,你再告诉我。”代沙带着酸涩的笑容,匆匆闭门而去。

  江府内部,现下果然忙碌得怪异,众仆好似都在为晚上的夜宴而预备,不过,他们穿梭来去之时,神色都有着怪异的紧绷,甚至,代沙还在迎宾馆附近看到几名江府家仆不断捧着干净的衣袍被褥、些许冒着热气的药碗、热水澡桶……走入有人严加看守的月洞门,不知要送到哪间房去;而他们从月洞门内替换出来的袍服,竟都带着淡淡的血腥气。

  谁受了重伤?血流成这样?

  代沙虽有疑惑,但见那里守卫森严,还是暂时放弃了前去探查的念头,他小心翼翼潜入南宫沉与南宫钰约好互通信息的地点,那里本来会隐藏着在周遭待命的整队乌衣卫,然而,现在却只剩下寥寥数人,极是客气地告诉他,南宫沉刚得知少爷被江府软禁的消息,即刻就带人下山去想办法搬救兵,让他稍安勿躁。

  闻言,代沙只好返身而回。然而,他愈想愈觉得不对。

  “……阿钰一失踪,南宫沉这么快便晓得要去找他?除了我,还有谁能告诉他这件事?”无论怎么想,代沙都觉得时间上完全兜不拢,心头的不安感更加剧烈。念头一转,他决定先不回房了,而是回到江府的饭厅,从南宫钰消失的地方开始找起!

  南宫沉和他的乌衣卫,确实不在江府之中。代沙不能理解南宫沉如何提早得到信息,那是因为他从没想过,南宫沉是个自万神宗内潜藏到朱雀神殿里的双面谍!他一听说南宫钰被江府请进了内室,便知计谋大成,之后,不论南宫钰是否立刻被屈打成招,或是仅仅受江府怀疑,都一定会将他软禁一阵子缜密调查,就这一段时间,南宫钰绝对不可能得知自己的行踪。

  这段不长不短的时间,足以让他和早就恢复联系的伏魇见上一面。

  ***

  郑思霏处于几乎无休无止的阵痛之中,昏沉又醒。几次醒来,一睁开眼,看见的都是守在她身旁忙碌不休的王云生。

  第一次醒来,她惊慌至极地发现自己的衣裳换了一身新,染血的下襦不知去向,王云生身边却有一桶冒着热气的水和湿布。

  她睁眼时,王云生正掀开锦被,将手中一颗包着厚厚棉布的烤石熨在她翻腾痛绝的肚腹之上。见她眼睫眨动,王云生在她颊边细声低语,语气中充满无奈怜惜:“思霏,妳好痛。”

  郑思霏没办法去思考他怪异的口吻,她脑中只反覆回荡着一件事。“……我的……衣裳呢?……你……”她只想知道,衣服是不是王云生换的!

  干净的衣裳自然是王云生让江府下人送进来,趁她未醒时,被他一件一件亲手换的。但,她惶恐无助的眼神让王云生舍不得说实话。“我让客栈里的丫头给妳找衣裳换的。不过,没找到女裳,只有男装,妳将就着穿。”

  他先用暖湿布拭过她冷汗不止的鬓边,再拿起手边气味极刺辣的药汤喂她,语气平静自然。

  腹中又一阵痉挛,郑思霏咽下他倒入自己口中的温热汤汁,痛得根本尝不出味道。“客栈?你带我……去哪了……”

  王云生再舀了一匙老姜药汤,放到她唇边。

  “没有人的地方,没有纷扰的地方,没有醉华阴,也没有南宫钰!”

继续阅读:164 挽落梅(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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坠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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