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当王云生素面朝天,以一张不假装伪饰又显然睡得极好的俊美脸蛋出现在房外,果真引起醉华阴内的轩然大波,他手下百名建安王骑兵当然是自己人假扮的,在他的示意下,客客气气地退到庐山山脚。
然而,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笑容的他,一点也没有在严留仙面前挣得一丝半点的好感。看见这个嘻皮笑脸的男人虽半跪在阶下,却仍是一脸悠悠然,严留仙气得吐血。
“混帐东西!假扮赵大人,可知该当何罪?”大病之中,严留仙骂起人来仍然有力。
“前辈息怒。晚辈确实不大清楚……假扮一个在昨夜鏖战时已被勤王师活捉的叛贼……对我会有什么坏处。”
严留仙一愣,语气愈怒:“胡说!赵大人立刻便要到庐山来了──”
王云生打断了严留仙,似乎也不耐烦再跪了,施施然站起,伸了个懒腰:“倘若前辈不信,咱们便在这里耗上一阵子吧。不出半个时辰,消息灵通的醉华阴亦该收到败讯了。”
“谁让你站起来的?”严留仙怒喝,大殿上一干女弟子已齐刷刷抽出佩剑。
王云生微笑,双手环胸,直立殿上。“既是一同在此等候军情,便无前辈晚辈之分,王某身为勤王师伍将军麾下,只跪朝廷上位,不跪江湖虚衔!”
严留仙气结,但长年与官宦贵冑打交道的经验,她又明知王云生所言不假,只得恨道:“你如果等不到那个消息……”
“没有那种如果。”王云生拂衣,淡扫严留仙一眼。
严留仙咬牙,最后一问极难启齿,她问得阴森:“大胆狂徒……昨晚……霜霏怎么了?”
“霜霏?嗯,如果前辈问的是拙荆……想必前辈昨晚派来听房的人,听见愚夫妇小别胜新婚,折腾到半夜。”王云生一点也没有不自在的样子,双手拱起作揖,唇边的诡笑让严留仙几乎忍不住又窘又怒,脾气发作。
“来人!把严霜霏那叛贼押上──”
王云生收敛笑容,一挑眉,才要说话,却听见门外一阵马嘶人声,纷然杂沓,严留仙急唤:“是急令吗?快,让她上殿来回!”
殿门一开,满身风尘的白斗篷女弟子匆匆奔入,衣上满是泥污,面色凄慌:“报!离大人……离大人今日清晨……身中暗箭,落马而死!建安王先锋军大败……”
严留仙脸色一变,“赵小王爷呢?”
“赵大人……败军中被冲散,弟子看不真切,好似……好似……”
“快说!”
“……好似被伍将军的人围住,生擒了!”那名女弟子不敢抬头,额头紧紧摁在地上,良久不起。
严留仙脸色灰败,殿外被数名女弟子押住的郑思霏看见了,她一时情急,挣缚而入:“婆婆!”
王云生伸手扯住郑思霏衣襟,将她护在自己身后,大殿内的严晚织和严霜芊早已上前去掺着严留仙,
严留仙一眼望向阶下,便是阶下一男一女双掌交握,情切难分的模样……她心中恍惚一凄,眼前昏花。
她调教出来的每一名得意弟子,怎么最后都是叛己而去……“霏儿!妳也要为一个外边的野男人,叛婆婆而去吗?”
“婆婆……”郑思霏仓惶而跪,王云生却冷冷一笑,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让殿内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前辈此言大有差错!昨晚若不是前辈将拙荆亲手送上门来,在下又岂能玉成好事?还有,既是前辈自己将她推向王某,她就算昨晚就不打招呼地跟了我走,那也是顺从前辈,哪里叛了您?”
严留仙被王云生一番抢白,怒得脸色乍红乍紫,忽尔转白,颤声怒道:“混帐东西……来人!把他给我挑断……”
“向来听说醉华阴识时务,原来也不过意气用事罢了……我勤王师大胜,伍将军不日就要循线前来醉华阴兴师问罪!倘若妳们还晓得善待王某,到时候,王某以项上人头担保,定然禀报伍将军,醉华阴是与我勤王师里应外合,而不是真的和叛军互通声气!”王云生锐眼向四周一横,本要围上来的几人不禁又犹豫了。
严留仙显然已听不进去:“还让他妖言惑众!擒了!”
“婆婆!”郑思霏咬唇抬头,苍白的脸色那是向着谁,已然清清楚楚、心迹毕露。
“思霏。”王云生心头一暖,怀中热洋洋的。出乎殿上众人预料,王云生一把执起郑思霏的手,却不是把她从地上拉起,而是自己朝着严留仙下跪,跪得端端正正,不再是方才漫不经心的随意半跪。
然后,他端端正正对严留仙磕了三个响头──这是醉华阴内初次拜见本门长辈的礼数──就在所有人还茫惑不解的时刻,王云生从怀里取出一个扁金匣,恭恭敬敬地高捧过头,声音不再挟带半分嬉闹。
“前辈,勾陈传人王岫,在此奉回金阳白虹──勾陈已灭,最后的秘典与武器,都在晚辈身上,这些物事本来自醉华阴,晚辈不敢私藏,宁愿全数奉还,只求前辈一事。”
突变乍生,严留仙一时思绪纠杂。“什么金阳白虹?你莫要信口雌黄……”
然而,立刻从王云生手上被人奉到严留仙面前的扁金小匣,又确确实实是严留仙听闻多年的醉华阴失物。被一对出走叛徒盗去的失物!
倘若流落外地的金阳白虹和几本毒经药本、内功心法全都回到醉华阴之内,那么,醉华阴便不必再像过去一样仰人鼻息……
王云生的声音,悠悠然继续飘进严留仙耳中。
“倘若前辈不信,根据晚辈手中秘典,醉华阴如今非得凭借联姻以巩固势力,全是因为门内所练的功夫,非处子之身则功力大减,不是吗?晚辈手中典籍之内,藏有破解的内功心法……”
严留仙在扁金匣上抚了几下,果真在师父口耳传述的遗言之中,找到了开匣处,看见那一只神异金灿的掌套软剑,严留仙再也不怀疑王云生的话。“你求的那事是什么?快说!”
王云生弯腰再拜,抬起头来,眸中柔光忽闪流离。他明明是朝着严留仙说话,郑思霏却感觉,他握着自己的手紧了一紧,他是在对自己说话……
“王岫不求名利,只求前辈给我机会,让我将思霏名正言顺的从醉华阴内娶回家去。”
严霜芊脸色骤变,朝他怒问:“王岫,你想清楚了没?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昨夜,她原本在山后偏门等着王云生与郑思霏趁夜逃走,却得到王云生派人传来的消息,要她不必再等……结果,今天看见的却是王云生自找死路,她一时情急,忍不住喊了出声。
严留仙双眼一瞇,却只是再问了他一次:“你说得倒轻松,知道老身的规矩?”
“知道。自行上山求娶醉华阴未婚弟子,必身入百龙毒坑三日三夜,不死者,允嫁。”郑思霏的手轻轻在发颤,她心里忽然后悔了,她忽然后悔,自己为什么昨夜不肯答应王云生抛却一切逃走就是……
“云生!不要了……不要!我们一定还有别的路好走……”她低低一呼,眸中满是惶急。
王云生别过脸,当着众人的面,将郑思霏拥进怀里,低声柔道:“不对。思霏,纵然再有别条路,妳到时候也会犹豫、甚至会后悔……其实我昨晚就知道了,妳一定不会答应我夜逃……我除了闯过这一关之外,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
她埋在王云生怀里,用力揪紧了他的衣襟,她心跳如擂鼓,极想开口对他说:不对,不对!王云生,我再也不会后悔了!只要是跟着你走,我就不──
然而,老天没给她机会说出口。严留仙含怒的声音传来,“放手!爱闯蛇窟便去吧!不过,在你送死之前,先将勾陈叛徒当年窃走的东西,全都送回来!来人,把严霜霏带下去了──”
王云生自胸口荡出一笑,暖暖包住郑思霏全身,然后,他轻轻拉开怀里的女子,双唇在她额上轻轻一印。“思霏,妳下去等我……我身无兵刃闯的是毒蛇窟,想必出来后的样子不会太好看……妳千万别到蛇窟来,只要相信我……或许,不必让妳等到三日三夜。”
郑思霏被拉走了,她眼睁睁看着大殿底只剩王云生一人跪着,殿门,缓缓关上了。她脑中瞬间贯透他方才说的那句话。不必三日三夜?那当然!因为,被毒蛇咬上、到毒发而死的时间,当然要不了三日三夜!她忍不住开口,凄惶大喊:“云生!不要!”此刻,滔天的懊恼之情忽然如浪涛一般,将她整个人灭顶而过……“我不要你去了!云生,你再让我选一次,选哪条路都好,就是不要你犯险──”
她惊慌呼喊之时,殿门已经关上了。她不知道,王云生可曾听见自己最后的悔恨呼喊?
后来,她被软禁了起来。伍临胜的军队果然前来问罪,据说王云生迎出门去,谈笑间,轻轻松松化解了一场干戈,郑思霏本以为,王云生对醉华阴有功如此,严留仙或许会手下留情,网开一面──没有。当她再一次听说王云生的消息时,王云生已被扔进百龙坑超过一个日夜了,不知为何,严留仙紧急命人开坑将他弄出来──果如王云生所说,他没让她等上三日三夜。
郑思霏无法枯等,硬是随着开坑放人的那群弟子奔入百龙坑。她是第一个一抹完避蛇药就冲入百龙坑的,因此,她也是第一个,毫无预警便被满坑的血腥气迎面扑上!她顾不得腥气中人欲呕,边走进坑洞,边放声大喊:“云生?”
没几步,她就看见了自己要找的人。
王云生横倚在挂满蛇尸的洞壁上,浑身是血,动也不动……看来他是赤手空拳与百龙搏斗之后,仍是蛇毒发作,脱力而亡……
“云生!”郑思霏凄厉一喊,踉跄几步,却没能如愿奔到王云生身边,洞里的蛇腥血腥之气猛呛入鼻端,她呕出满腹酸水,瘫软在地,眼前登时黑了。云生,云生……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必不会,不会再那样固执了!天涯海角,只要你说出口,我便随你去……你若再惹恼我,我都忍住了,原谅你……
痛厥之中,不知是否幻觉,她竟恍然听见王云生喜悦之极的颤声,似乎,情切难忍地在问。
思霏!思霏,妳是认真的吗?真的,什么也原谅我?哪里也随我去?真的?思霏──妳说的话,我每一句都信的!不能,不能骗我!思霏!妳别吓我,妳醒醒……
王师平乱,已历十多年,这十几年间,大小战乱频仍,北蛮蠢动,打得京师以北残破不堪,朝廷甚至匆匆将都城移向汴京,朝中分成两大势力,一派主战,一派主和、多年来争闹不休……
只是,那些北方的事,好似很少祸延于庐山之下。庐山脚下方圆十里,异常繁盛,豪富之家甚多,积善之家不少,只是,提到既豪富又积善的人家,人人都会毫不犹豫,指向静静矗立于闹街之外的王府。
王家神秘的老爷其实并不老,顶多三十有余;也没有人知道他做什么营生,更不见王府前有任何贵冑车马往来,然而,每当天有灾、水有涝,王府夫人总是第一个当街开粥赈灾,也竟有能力一直将粥铺开到饥荒结束的。貌美而英气的王夫人,总是身着布衣荆钗,带着一双玉雪可爱,年纪小小的王氏兄弟,与家仆一同添粥分碗,从不喊累。
因此,当王府给两个小少爷聘任西席时,一时之间还造成了王府门前难得的车水马龙。说也奇怪,王家老爷的条件只有一个,便是,不管用打用骂用逼用绑,只要能把两名小少爷留在学堂里超过三个时辰,便高薪聘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