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永冻的睡眠里,郑思霏只听得见两个声音,一个是王云生对她说话的声音,一个是戾如猛虎的幽鸣。彷彿听见,那个在自己耳畔无休无止哀哀低泣的兽音……在某一个瞬间,猛然幻化为掺杂喜悦的高昂切吼。
她能感觉,自己已然进入恒常静定的躯壳,被一股难以置信的温暖包围,点点滴滴的力量似从她的每一吋肌肤涌入。
虽不能睁开眼,郑思霏但却做了一个令她记忆深刻、绝顶古怪,而且意义不明的梦。
“唉哟,老娘真被你们这些家伙……折腾惨了!”那名声音略带低哑,姿态甚是张扬的高挑女子,高高抬着自己修长的鹅蛋脸,走近郑思霏,捏捏她还有些麻痺的身子,一双极大而漂亮的杏仁样黑眸带着异常宠爱的温柔笑纹,凑到郑思霏身前,像玩弄一团黏土似的,四处揉捏她的玉颊。
“嗯,白白净净漂漂亮亮的……这就对了,不枉他变心!老娘在他心里已经当了那么久的第一,也该让贤了……输给像妳这么一个娇嫩欲滴的小姑娘,那才值得……”
这个充满英气的高挑女人说的话,让郑思霏心里涌起一阵古怪的抗拒:她说得好像自己是横刀夺爱,抢了她的谁似的……可是,自己根本不认得这个女人!
不料,她虽然没能挪动身子,也没能说话,那女子居然象是知道她心里所想似的,拍拍她的颊,大声笑了起来:“妳还敢说?我认准这是个好男人,才心甘情愿臣服,跟了他这么多年!起初一直盼着早点化身人形,至少也要与他韵事一段──就因为妳的出现,害我心里知道,对他的妄想都该收拾收拾摆回心头了,还怨我错怪妳?老娘才不会认错!”
妳是谁?他又是谁?
“妳倒是猜猜呀!抢了老娘早几百年前就定下来的好男人,妳还有脸问老娘是谁、他又是谁?”女人依旧是那样朗朗的笑。
她满口说出的话,意思全都刺耳之极,甚是难听!可是,她沿着郑思霏的脸颊、喉颈、胸口一路摩娑揉搓之后,郑思霏却发现自己冰冻的身子慢慢有了一点细微的气息在流动。
她的心脏,隐隐约约攒动着,开始很慢很慢的,跳了起来。一股热气迳直窜进郑思霏眼眶之内,她总算清楚感受到了──那女子竟是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在帮自己醒来?还来不及道谢,她便感到那女子轻轻躺在她平坦的小腹之上,伸手抹掉她溢出眼角的泪花。
“唉,谢什么?我最不耐烦看人哭了……傻孩子,不哭,不哭。”
郑思霏此刻隐约觉得,她纤长的手掌抚颊而过的感觉,居然温柔细软得不像人的肌肤,而象是一头毛皮丰柔的美丽巨兽。
她就这样侧耳倚在自己的肚腹上,也不知在倾听着什么,声音忽然变得温柔似水。“没错……妳这傻孩子,往后有妳陪他,他身边从此热闹得很,我再不必替他担心。”
妳说,王云生吗?我与他两个人各行其是,有什么好热闹的?
“傻孩子,妳有一天会知道。姊姊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便不多说了。妳就记着姊姊一句话──”那女子牵起郑思霏已经由僵硬开始变得柔软的手,口气亲暱,朝她轻声道:“那人决定要做的事,从没有一件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天底下任凭谁都可以误会他,可是,只有妳不可以。天下人皆负了他,他仍然可以逍遥自在,然而,唯独妳一人的错待,他承担不起的……妳若决心要跟着他,答应姊姊,便不要再回头望。”
她充满温柔而几如恳求的低哑声音,让郑思霏心里一颤。她想起自己这些日子以来,一直不断听见的虎哭。
姊姊,妳究竟是谁?妳说的那人,是指王云生吗?妳待他的心如此之深,怎么又要离开了……呢?
女子先是沉默了一会,然后,她一边呛笑,一边理所当然的回答,几乎令郑思霏难以置信的噎住了。
“傻孩子,妳问我为什么要离开他?妳果真是个傻孩子……天底下哪个女人选择离去的原因不一样?当然是因为姊姊我遇上更好的男人,现在要赶着去追上那人了啊!呀哈哈哈哈──”
女子笑得快岔气了还不休不止,郑思霏冷汗封额,不想再跟她说话了,她却一边忍笑,一边揉着郑思霏的头发,替她梳理似地,缓缓爬刷了起来。
“妳觉得姊姊这件事做得不对?恼了?呵呵……说妳是傻孩子,果然挺傻!妳不曾遇过这样的事吧……本以为自己永远都要失去他了,在那股子绝望过后,妳却在某一天恍然大悟,发现贼老天不过是开了妳天大一个玩笑,妳只要肯放弃一些无关紧要的自尊或其他什么的东西,就有机会去追上他、伴他一生──妳去是不去?”
我──我吗?郑思霏哑然难答。
“就知妳傻,想不通透!”女子飞快拍了她一掌,虽不大痛,却让郑思霏忍不住脸红。“姊姊我可不会犹豫!我走了,姊姊好心送妳一程,带妳回妳心里一直记挂着要去的地方。那浑蛋会知道要来寻妳的。傻孩子,妳往后就去最想去的地方,做最想做的事,记着,千万不要再回头望……”
姊姊……姊姊?妳到底是……?
当郑思霏心里不断呼唤,却只隐约听见远方一道悠长悠长的虎狺,而得不到其他回音时,她知道,那个过分张扬的女子显然走了。她给郑思霏留下一件裹得她暖融融的毛皮大衣。对了。郑思霏将醒未醒之时,忽然想到自己身上的暖绒绒有点像什么。
像件绝顶上好的虎皮裘。
***
不知今是何世。
当郑思霏再睁开双眼,回荡满身的便是这一句话。她迟钝地碰了碰自己的身子,想找那一件梦中的虎皮裘,却发现自己身上不过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男式布衣,而且,她发觉自己所在之处并不是江府,更不是王云生之前对她说的什么客栈,而是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处所。
愣愣地从石阶上坐起身,那些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湖光山景、高楼长阶,让郑思霏一时恍惚,感觉自己还在作梦。
“为什么会在这里?王……云生……呢?”
四下无人,此处看来还是那般寂寂美丽。然而,这里确实是她年少时被秦秀罚扫过无数回的佛堂,没有错的。她放眼向外望,不远处几座小山头上隐约露出高耸的飞檐,她喃喃数来,只觉得心脏的跳动疯狂加剧,眼中也缓缓聚满泪光。
“储凤阁、追雁楼、锁鹏台……我回到……南宫大宅了?”
眼前,仍是大好江南的春光明媚。江府的武林大会明明是秋冬……眼前这会是一场梦吗?如果不是梦……那么,她又是如何睡掉的这长长一场经冬复历春?
“这里是我的……第四百,六十阶!那什么姊姊的,还真送我到了最思念的处所?”郑思霏眼前模糊地一笑,她对这一阶记得清清楚楚,如今,她便正正坐在十二岁那年被罚扫的佛堂石阶上。她还记得,自己也是这样望着一片远方的水波山光,而不久之后,南宫钰便兴冲冲地奔来告诉她,女子也可以上书院──那时的一切,简单得不得了。
亟欲闯出一条生路的她、野心勃勃的钰哥哥、和一个当年还是那样无欲无求的青衫美少年。
她还在呆坐着等自己疲软的一身恢复力气,红着眼眶侧首沉思时,竟隐约真的听见一个从佛堂之上朝自己慢慢走来的脚步声。
郑思霏的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一时分不清现实和回忆的她,还以为自己一回头,会依旧看见南宫钰。
“是、南宫钰吗──?”
然而,那却是一个身着缁衣,神色平静的年轻女尼。郑思霏的声音堵在喉咙里,她的呼吸在看清楚对方容貌的瞬间,一下子屏住了。
对方对自己丝毫不相识的神情,让她真以为自己是认错人了。
“姑娘,妳已不是第一个以为只要坐在此处,便能邂逅南宫少爷英魂的痴心女子了。”女尼一脸了然的模样,朝她笑得慈悲而淡然:“姑娘,难为妳竟能孤身走上这里,妳撑着再走一阵吧!南宫夫人说了,凡是能独身走上佛堂的女子,都能给少爷上一炷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