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靖派顶尖弟子程清,不服年轻的孟绝尘竟能领导三宗剿魔,打算自己取而代之,才会暗中集结四派的精锐弟子,收卖了守城人,故意短暂压抑禁制之力,诱使魔物进入问道城。
他原本的计划,是把那些连孟绝尘都没办法诛灭干净的魔物全引过来,再开禁制,最后把魔物全困在问道城里一网打禁,却没想到引狼入室,被他引入问道城的并非寻常魔物,居然是魔尊等级在人间的伪装,导致问道城禁制从城内被破坏,魔犬和各类大小魔物,大举入侵!
结果,仙器雾岚的其中一半被魔族挖出去当补药吃了,另一半在锦怜手中对战魔物而元气大伤,问道城禁制彻底洞开之时,魔物纷纷闯入城内,整座城里毫无防备的十二峰弟子和无数还未拜师的新人,被杀得措手不及,损失惨重。
十二峰因为这事,意外死伤数以百计的精锐弟子,也间接导致一个特殊情况:天资高的新人们,有一半被肉搏厮杀的场景震慑了,舍弃直接未来将与魔族正面交锋的三宗四派,而选择了钻研道具陷阱法阵的五门,比如魏恬,果断选了璇玑门。
同时也有一些人,被近距离战斗弄得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投身狩魔战场,于是抢入三宗。
锦怜因缘际会也进了三宗,但她不是自己选的,她是例外……她因重伤而昏迷了整整半个月,就在她毫无话语权的情况下,有人替她决定了门派!
当她张开眼睛,发现自己的断骨已经都被接上了的时候,她就躺在止风上尊的床上。
……更正,是止风上尊还是师尊时所住的净室床上,上尊现在当然已经不住这里。
而她总算知道,那头发神经硬要跟她结血契的仙兽,正是上尊当年折于万刃冢的剑灵,雾岚!
这半只能化兽的部分与她结了血契,逃过一劫,但另外半只断剑却没那么好运,止风上尊赶到时已经晚了,另半只断剑已被魔族吞噬。
就连锦怜得到的那半只断剑,这次与魔对战后也严重受损,上尊已将它收回,委请璇玑门重新锻造;后来,锦怜不只一次认为──当初的雾岚大概是被折成两半后,牠就把脑子断在另一头搞丢了,才会变成这么莽撞的少根筋仙兽!
但也因为她和雾岚结了契约,间接后果是,十二峰内再也没有第二个修士敢收她为弟子,间接导致她误打误撞,破格被上尊收为座下弟子。
这些都是她醒来时,涤凤宗女医告诉她的情报。
这一切都比她当初预想的机缘大得多,锦怜被好运砸得头昏脑胀,才刚醒来就觉得自己随时可能再昏倒一次。
养伤时,她意外捡到的强大师父来探望过她几次,说过几句“早日康复”一类的客套话,锦怜对自家师父的淡然若定挺有好感。
上尊相貌约莫三十如许,风仪翩鸿,眼神的沉静却充满看透人世的智慧,上尊功力深厚,清净诀对他来说一点都不是难事,因而他老穿白衣还是能浑身清爽飒然。
但是,锦怜每次看到那身白衣,就要提醒自己别去胡思乱想……毕竟,她那时整个人就是倒在上尊的臂弯里痛昏啊!
总之,她现在摇身一变突然成了止风上尊的嫡传弟子,要真在十二峰内论起辈分,以后孟小师叔还得称她一声:“锦怜师叔”!
……别说孟绝尘喊不出口,连她都不敢听。
于是,锦怜紧张地盯着眼前神色冷漠的孟绝尘,脖子都仰痠了,既不敢别过脸,也不知该怎么打招呼,孟绝尘也寒着脸不说话,两人面面相觑。
他不说话,总不成让她先说声“孟小师侄近来可好”吧!锦怜前阵子才刚愈合起来的胸骨,都憋气憋痛了……
孟绝尘突然说要来探望,但他的“探望”好像没有什么抚慰效果,反而让她伤势加剧。
止风在旁喝完手中一盏茶,见两人还在无语对峙,不禁轻笑。
“没见面前,一个说要道歉,一个说要道谢,现下见了面倒好,都不说话了?”
锦怜向上尊师父投去一个求救眼光,对孟绝尘她连称呼都不知该怎么喊,叫她如何敢开口?
止风不知是没看懂锦怜的眼神,还是另有打算,他不言不语,起身替两人倒茶。
锦怜脑子动得快,连忙从孟绝尘的冷眼下逃离,奔过去打算帮忙:“上尊!我来就好……”
“不必。”
锦怜紧张到不知所措,孟绝尘却只是不动如山的从上尊手里接了茶碗,表示受纳。
倒了茶,止风不回座,而是像安抚小辈似的摸摸她额头。
“上尊?”
“锦怜,妳这回能献斩龙索、救下雾岚的半个剑灵,功劳最大,喊我一声师父也不为过,但,被我收为徒弟却得委屈妳让人喊老了。我看妳这些日子以来也改不了口喊师父,那么,妳以后仍喊我上尊便是。我去录名处替妳更动,实际上由我授妳仙法,但妳的名字列在易华师尊座下。现在,妳该喊谁师叔的,还得照样喊,不可失了规矩,知道吗?我半个时辰后回来。”
上尊一席话,解救两人都开不了口的尴尬,孟绝尘的脸色这才略略放晴,但上尊也体贴过头,何必留给两人半个时辰独处?这下锦怜不得已再次回望孟绝尘,整个人都更紧张了。
她真的想好好道谢,也很想表达,那时她见到那抹金光,就像从一场醒不来的噩梦里被唤醒,内心有多感激……但孟绝尘一直绷着脸,不知是不是在恼她的辈分一下子就高过他,害她完全不敢先开口……
上尊走了,孟绝尘自己坐下来喝茶。
他确实在生气,原因却不是锦怜想的那样。虽然起因都是他没妥善送她回客栈,但她有必要这样一脸青蛙看见蛇的怕他吗?
这让他非常,非常郁闷。
他生平第一次,如此长时间被后悔的情绪纠缠。
自问道城遇袭那天过后,他脑中老是出现一个画面,怎样都驱之不散──昏倒的她苍白着脸,瘫软骨碎,被白衣飘然如仙的止风,护在怀里。
那画面一冒出来,胸口的无名钝痛就又要发作,令他再也不能心静,每次都在提醒他,他过于自大而铸下的错!
他从不曾把程清放在眼里,自作主张的程清,就算被魔物碎尸万段,孟绝尘都不会多眨一个眼,但却因为程清一心想胜过他,整件事牵连无辜的顾锦怜,牵连其他无罪的十二峰弟子,牵连更多带着理想与希望进入问道城的青年修士……
孟绝尘每一想起当时死伤,心里就难受,这些杀孽,有一半的原因出在他身上,他责无旁贷。
所以,孟绝尘留在涤凤宗,一住就是两个月,名义上是聚集三宗商议除魔大业,实际上他是想找机会亲口道歉,但现在见到她一脸渴望尾随止风逃离此地的慌怯,他心里就像修炼岔了气一样梗塞,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哎,孟小师叔……”
他从茶盏里抬眼望去,她象是受惊吓的兔子,立即又往后跳了一步。
“我只是想说,谢谢小师叔救命之恩!”锦怜深吸一口气壮胆。
她就想道声谢,有必要这么瞪她吓她吗?
茶碗在孟绝尘手中顿了一下。
“救妳的是止风上尊,不该谢我。”干涩的声音,浑没有平日气势。
他肯开口,锦怜胆子就大了。
“要不是小师叔的纯阳诀先赶到,我还和其他人一起被捆在坑底,逃不出来。”
“除妳之外的其他人质,都是十二峰弟子假扮的新人,我搭救本是义务,但程清他们为了争功,私下决定自为诱饵引出魔族,这事根本没与为首的剑宗商量,才会把妳也卷入,这事该归咎于我,连累妳重伤,连累许多人,我很……”
孟绝尘握紧茶碗眼望窗外,停顿了许久,才艰难地憋出两个字。
“愧疚。”
锦怜心防松懈,忽然很想笑。道歉就道歉,没见过有人主动道歉还能说得这么不干脆又别扭的,一看就知道,这人生平只怕从不曾对人低头。
她这才知道,原来眼高于顶的小师叔,露出这么冷淡的表情,其实不是因为生她的气,他是在生自己的气,他是自己在跟自己闹别扭!
孟小师叔,或许没有她想象中的不近人情,他只是不太懂得,“歉疚”这种情绪该怎样表达才正确。
“孟小师叔?”
“嗯?”
四目对望,她的眼神晶亮闪耀,无比认真凝视着他,然后深深的鞠了躬,掷地有声沉痛万分,几乎快哭了的大喊:“对不起!真的,真的真的很对不起!对不起!”
“……嗯?”
他愣住了,锦怜却抬起头,脸上表情和刚才的呜咽道歉声根本相反,她笑得极是灿烂狡狯。
“小师叔,懂了没?对别人道歉应该是这样的,不是你那样高高坐在椅子上说『我愧疚』!”
“……”孟绝尘一张英挺冷面彻底呆滞。
锦怜欣赏够了窃笑够了,没敢等他反应过来,连珠砲似的又自言自语起来:
“唉呀师父去得可真久,怎么还没回来?我去看看情况!对了,谢谢孟小师侄呀,你的道歉师叔我收下了,师叔有事先走了──还有,听说小师侄精通音律,你要是真心想道歉,下回见面时,师侄不如敎敎我按谱唱曲吧!”
锦怜憋不住大笑,推开大门,一下子就逃得不见踪影。
孟绝尘望着洞开摇晃的门扇发呆。
……她刚才边笑边模模糊糊的喊他什么?
孟小师侄?
许久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那小鬼占了嘴上便宜。
孟绝尘一掌按住自己额头。
照理说,他本该追上去猛揍他的便宜小师叔一顿屁股,拿出实力证明谁才是谁的“小师叔”!孟绝尘却没动,掌心里的眼眶慢慢热了。
好像又回到那个伤残满地的白天,他冷眼注视万刃冢内的残尸遍布,听着问道城里有人哭有人痛嚎……
那句闷在他胸口,却迟迟说不出口、更不知该对谁说的道歉,她方才已经大声替他宣泄出来了。
*
走出录名处,止风得到消息,璇玑门无器真人亲自莅临宗门欲访上尊。
灰发白须的无器真人一见止风,恭恭敬敬的一拱手:“上尊,仙途将成,恭喜!”
止风微微一笑。
“尚早,掌门不必多礼。只是多开了个天眼,能窥见天道何时开路罢了,倘若闯不过渡化雷劫,那也是徒然。”
寒喧几句,无器真人进入正题。
“上尊旧物已重新检视完毕,但有一事无法定夺,特来请教。”
看出无器真人的犹豫,止风屏退左右。“掌门但说无妨。”
“说来与这雾岚着实有缘,六十年前得上尊委托,将半染魔气净化不了的月波刃锻入雾岚剑,由上尊以自身仙力压制并感渡,十多年前上尊断剑问道城,雾岚已经失了魔性,才得以成为问道城外的防线,但如今它直接与魔对战,魔性再起,在下功力微末,去不掉。当初上尊的指示,是要将雾岚重新锻成水灵根女子的衬手兵器,必是要传给上尊高徒所用,但现在要是直接重造,那魔性,只怕于她修行有碍。”
“魔性没有方法可除?”
“有,剑宗纯阳诀!锻造时若能逼入此诀驱除魔气,再合适不过,必然有效!”无器真人双眼发光的说完,脸色又黯了:“只是,锻造期需时甚久,耗费精力极剧,而剑宗内纯阳诀足够火候之人,亦不过寥寥数人,只怕很难请动那几位……”
剑宗和涤凤宗虽并列三大宗,但彼此互争高下已久,两宗之间小有闲隙,虽不至于正面冲突,但这种帮了涤凤宗而自己吃亏的事,想必剑宗断不可能答应,难怪无器真人烦恼。
止风沉吟半晌,想起刚才那一屋里,自家徒儿与孟氏天骄的微妙气氛。
“无妨,剑宗那方我来设法,请掌门直接开炉重塑。”
无器真人领命辞去,独留止风在大殿凝神停留了一会。
雾岚魔性重生了吗?
他随身养了近五十年的兵器,他自己最了解,锻入月波刃的雾岚,怎么可能在短短几回的交锋之中,便重生魔性,还肯让一个陌生的无名散修驱使对敌?
可能性只有一个。
那人,便是当初让它染魔的主人,而那些藏在仙器内部深处仍未散去的魔性,被曾经的主子唤醒了。
太汹涌的回忆,在止风平静的外表下波澜迭起。
是她吗?兜兜转转,她仍又回到最熟悉的地方?只是,他们之间已非最初。
止风苦涩一笑。
心乱了。
这滋味,只差再渡一道劫雷就能成仙的他,很久不曾有过。
这是考验,天道要他赎罪。
如果可以……
“这一世,无论妳变成什么样子,有我护着。”
即使赎了罪,将来终成一场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