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孩子躲在暗处,龙于滟本要在侍童把龙将军和龙夫人安顿好时,就要从密道走出,给爹娘一个惊喜,但侍童告退的声音才刚落,门一关,蓝承恩就拉住她,把龙于滟揽在怀里:“嘘,房里不只两个人!别妄动。”
果然,龙烨开始与一名男子急促交谈了起来。
“李副将,此处已是圣宫,不比将军府,没有左都宰的眼线了,你把话说清楚!”
“是,将军。这消息我们在曳甲关已掌握多时,但总无实证铁据,不敢相告。前几日方才确定的,龙参军他……”
接着,龙夫人情绪不稳的冷冽声音传来:“我虽是女子,但李副将不需顾虑我!自己孩儿的事,难道为母的人听不得吗!你说,清清楚楚的说!”
“是,桓秀据实以告,不敢相瞒!一开始,龙参军和十二亲信扮作商团潜入大獠境内,每两日便会想办法将消息传来关外驿站,但半个月前忽然音讯全无,驿站弟兄急得不得了,深恐龙参军出事,所以不顾危险亦潜入獠境,但两日后,驿站居然收到一个药材商人传信,说是有个大隐军士在死前托付给他的。那封信不是信,是封布衣血书,上面说龙……龙参军……”
“明砚是死是活?!”
龙将军震怒的声音传来,蓝承恩只觉得怀里的躯体一僵,连呼吸都一下子休止了。
“将军,龙将军……”李副将居然痛哭了:“血书只有寥寥七字──叛国龙明砚,降獠!”
***
闻言,蓝承恩把龙于滟抱得紧紧的,但怀里的小人儿只是僵直不动,几乎没有了生气。
“还有呢?你在夫人面前亲口说完!”
“那血衣是家里人绣的征袍,有名字……是龙参军的挚友高宏秉!后来,我们果然在那药材商所说的地点发现尸身,所有去寻龙参军的弟兄,都惨死在那里……”
“我们本是不信的,但五天前传来消息,龙参军居然在替大獠练兵,且与大獠公主订亲,择期完婚。前天就是婚期,大獠举国欢庆,趁大獠防备稍减,几个轻功高超的将士潜入皇宫远处窥探,果然那人,正是龙参军!”
说到这里,李副将已泣不成声。
“没完,接着说!”
“这个消息,我们本来只欲回报龙将军,但今日清晨,驿站有一人衣衫破烂全身血污、快马加鞭赶到,是龙参军带去的十二亲信之一,他刚从大獠狱中逃出,要作证龙参军确实叛了大隐,当值的弟兄不敢拦阻,便看着他往左都宰府里去了……”
“那人是谁?”
“是……夫人的远房族弟,靳珩……夫人!你没事吧!夫人……”
“是靳珩?怎么会……不可能……”
“李副将,你出去歇着。我有话,与夫人说。”龙烨的声音,听起来极为疲惫。
门,再次吱呀阖上。
蓝承恩在龙于滟的耳边不断轻喃:“小滟儿,没事的、小滟儿,没事的……”
房里,却扬起龙夫人凄厉的惨嚎:“不!老爷!我全都不信!这些都不是真的!明砚是我们的孩儿,谁都可以不懂他不信他,我们怎么可以!”
“你撑住!我也不信!认识明砚的人,都不该信!靳珩,我们真是养虎贻患,原来早有个左都宰的爪牙在侧!”
“靳珩是我的堂弟呀……他怎可以害明砚……”
“浅浅!官场里,没有可以不可以,眼下局面已成,物证人证俱在,我们是陷入一个不能脱身的局了!如今,要不是投向左都宰一派,否则就得向右都宰靠拢,我龙烨坦荡一生,便是不肯勾结朋党才自请北地守关,如今,却害了我们的孩儿,让他硬生生当了李陵……”
龙烨的声音似是哽咽,但低哑中自带坚决:“腹蛇螫手,壮士断腕……明砚已当了冤李陵,你、我、还有小滟儿,却不能束手待毙,等圣旨催命!”
“不!皇上圣明!他会懂的!老爷!你不可以这么做!不可以!”
“皇上?只怕皇上还未辨清真相,左都宰就赶着来半月宫里勾魂了!今日,明砚已是一步不得不舍的死棋!倘若不舍,便是满盘皆输!”
“老爷……”
“浅浅,若是舍不得,你别来了。国师会替我作人证的,你……在房里好好歇着吧。”
“不!我不让你斩了明砚的本命符!不要!”
“婉儿翠儿!看住夫人,在我回来前,不许让夫人踏出房门一步!浅浅!你听着!我去了断的,是一个亲生儿子;但若这一剑不砍,却要赔上龙府上百条人命!”
门砰的一声关了。婉儿慌叫:“夫人闭过气去了……翠儿,你快去寻龙珆姑娘……”
爹爹的声音,好像在哭,又好像很空虚的漂浮着。龙于滟满脑子空白。哥哥没死,可是哥哥叛了国;爹爹哭了,可是他说哥哥是一步死棋,不得不舍;娘哭了,可是娘不能追过去。
娘,娘晕了!
“娘!”龙于滟惊叫,望着蓝承恩,泪眼蒙眬:“我该怎么办?”
“小滟,我去本命殿!你要撑着,好好陪着你娘亲!”
蓝承恩听得清楚明白,龙烨恐怕是要去本命殿把龙明砚的本命符毁了,如此一来,龙明砚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会再与半月宫有连系,半月宫中人也不得及时替他救护。这一砍,等于是此后再也没有这个儿子!
无论这是谁的阴谋诡计,他必定是意外被卷入了。蓝承恩将密门用力一推,便把龙于滟送了出去,自己转身就跑,奔向本命殿。
本命殿外,无亟子已在,殷劭已在,韦子奕已在。方才从长生宫中传来的讯,便是龙将军要来斩掉亲儿的保命之符。
龙将军手中残勾剑已出窍,明光晃晃,照得他脸色愈发凄冷。
他知道,越多与龙将军府无利害关系的人在场见证,对龙府未来的处境越有利;越快弃了儿子这颗棋,他才能保住更多人的命。一时之间,那个让他骄傲的儿子,文武全才的儿子,从儿时至长成后飞扬爽朗的一幕幕,如浮光掠影,自眼前流逝。
“国师,龙烨感念您收留幼女的恩德,感念您为不肖小儿所做的一切,如今,我却不能要这个儿子了!”
无亟子略一摇头,眼神微露哀悯:“将军保重,请以家国大事为念。此符只有血亲之人或有道法的人才能毁去,有老道与一干徒儿在此作证,相信两位相国为难不了将军府。”
“龙烨谢过国师。”
蓝承恩奔来时,本命殿已开启──他第一次看到本命殿开,殿内高低相间,排了百来块人掌大的桃木符,桃木色泽各有不同,深浅错杂,其中一张色泽特别鲜明莹润的,便篆刻了“龙明砚”三字。
龙烨毫不迟疑便举剑削落,一击,桃符居然未灭,吭的一声,反而是剑刃弹了开;再击,桃符连一角都未削去,反而更加色泽鲜丽!
“龙将军,这表示明砚兄……对家国仍有无尽眷恋!事情恐怕并非您所听闻的一样。”韦子奕不忍。
“如今,已不是我们信不信明砚的问题了。”龙烨惨笑沮然。
蓝承恩被那样悲凉的笑容震惊了,在本命殿外迟疑着。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语落,龙烨挥削的动作并未稍迟,反而一剑快似一剑,精精准准,分毫不差,剑剑砍在桃符之上;砍了今世的血缘,砍了一生的期盼,砍了父母对子女的无尽心血……
“匡”一声巨响,桃符终于缺了角,从这一角开始,龙明砚三字分崩四裂,碎成万千残片。
龙烨所带来的士兵,匆急赶报。
“报!一名近卫将军奉右都宰旨意,领两百军士入半月峰,此刻便在宫外,国师的两位弟子正与他们理论,要两百士兵卸兵解甲,但立刻就要闯进来了!”
“右都宰在此事上,居然与宿仇左都宰联手吗?看来真是要置我龙家于死地了……哈哈,哈哈哈哈……”平北龙将军仰天大笑,半世豪情迸发而出,但虎目隐隐含泪,一时老态沧桑。
无亟子正待说些甚么,蓝承恩已气血上涌,心里只觉再也闷不住话,往前踏了一步。
“龙将军!将军为我大隐如此忠心,如此牺牲,今日有我蓝承恩在,没有人可以动你与府内家眷!”
龙烨寻声望去,目光隐约中,那少年虽眼瞳海蓝,娇美太过,但布衣在风中鬣鬣,浑身散发当年贤帝少年登基的风采。
比自己小了许多的贤帝,当年,他立誓要永远效忠的人。
如今,眼前好像再次站着那个当年尚未登基的少年太子,龙气霸道。
贤帝的皇子只有三个。有一双夕落人的妖蓝眼瞳,年龄又如此之幼,他不必细思便知来人是谁。
龙烨老泪终于纵横。不知是为自己一生忠心,最后仍受奸人构陷而哭;还是为年轻才高,本有大好前程的儿子而哭;还是为眼前竟还有一个诚心信任自己的皇家血裔而哭。
“如此恩情,老臣感念三皇子。若能保我家中大小平安,甚好;倘若当真保不住了,老臣请皇子保我子嗣。”
蓝承恩内心一激荡:“滟儿,我当然一定保她周全。”
“不!滟儿一生未尝苦难,老臣不舍,便让她跟我老夫妻俩去吧!老臣不担心义子,国师必会助我护他周全。老臣是奏请皇子保我义女,龙珆!”
早已出世不染尘的韦子奕震动了,过往呼唤多年的俗家语脱口而出:“义父!”
蓝承恩也震动了。
“保住义子义女,不要保我亲女!”龙烨的声音在蓝承恩脑中荡成巨响。懵了,他如鲠在喉,龙烨居然要保龙珆,不保龙于滟?
如果真要让他选,他要保谁?对自己甚好,犹如亲母亲姊的珆姊姊;还是他给了长命玉锁,满心守候,刚订情了的小滟儿?
“报!近卫将军与五十精锐解甲卸兵,到!”
来人一踏进此间,便见布衣束发的蓝承恩站在殿外,先是略惊,接着是喜悦拱手而拜:“皇子!月余不见,病势已大好了吗?臣下领圣旨而来,恕臣下不得跪迎!”
是傅腾翼!是圣旨!
从曳甲关到元晋城,不断在驿站换快马飞驰,也需五个时辰不止!为什么消息那么快竟已传到父皇手上?父皇一向痛恨獠人,一旦听闻长年守边的将军爱子降獠,会怎么想?会下什么旨!
果如龙将军所料,是个请君入瓮的杀局!自己无端卷入局中,真的要保不住任何人了吗?蓝承恩脸色顿时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