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梦。
梦到霍斐和霍毓都长大成了四五岁的样子,兄妹俩在花园里开心地玩沙土。我爸在旁边陪他们一起玩,回头笑着对我说:“霍毓跟你小时候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水灵灵的就像粉雕玉琢的娃娃,就是她的性子比你更活泼些。”
我会心一笑:“那霍斐呢,长得像谁?”
我爸道:“你说还能像谁。”
这时,从身后走进来一个男人,将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修长细腻的指间穿过我的长发,他俯下身子倾靠在我耳边,眼睛直勾勾望着花园里嬉戏玩耍的孩子,用冰冷彻骨的声音对我说道:“你以为你欺骗得了我吗?我要把他们带走,让你这辈子都痛不欲生。”
我哭着从梦里惊醒了。
滚烫的泪水落入发丛中,我睁开眼睛,迷茫地望着头顶的吊灯,惶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过了一会儿,有声音从门外传来,房门轻轻被推开,承应淮坐在轮椅里出现在门外,一身简洁的蓝灰色居家服,脚上没有穿鞋。
“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从床上跳下来,发现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了,连最里面的内衣也不见了,一种强烈的羞耻感从脚底往上生到头顶,我的脸色赤红发烫,双手紧握成拳头,身体不断发抖。
承应淮悠然的声音从门口响起:“只是给你换了衣服,我没碰你。”
“承应淮,你混蛋!”他分明就是故意吓我。
看到我气得直发抖的样子,愉悦了承应淮,他破天荒地笑了,嘴角稍稍扬起,笑的时候眼睛里微微弯起,从眼角流泻出点点的流光:“霍绮真,你别不识好歹。仔细想想是谁喝醉了酒倒在电梯里不省人事,若不是我,你早就心怀不轨的人拖走了。”
我指着他:“我看心怀不轨的人是你!”
他眉峰一挑,“说来听听。”
“还需要我说吗。从我们认识的第一天开始,你是抱着怎样的目的来接近我,你如何处心积虑地报复霍家,难道还需要我说给你听吗?”我深吸了口气,“你知道我最怕的是什么吗?我最怕回到以前那种生活,最怕……和你再扯上任何关系。”
“小霍。”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叫我这个称呼了。
我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模糊的视线里是承应淮消瘦的面庞,他背对着落地窗外照射进来的光,整个人周围被一层馨黄的柔和色泽包围。他眼中温温清清的目光,顿时唤醒了我对遥远的怀念。他问我:“我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你问我我问谁?”
他默了默,把轮椅开进来,抬起波澜微动的目光看着我:“那一次车祸发生的时候,我的脑中一片空白,隐约听到有谁在哭。我就想到了你。我要是就这么死了,这世上就只剩下你一个人孤零零。我虽然不爱你,但是我不舍得把你一个人留在那里。很奇怪,不是吗?”
在他的嘴角,逐渐露出浅浅的无可奈何的微笑,瞬间灼伤了我的眼睛。
没有人为你哭。
只有我,冲进抢救室里,握着他沾满鲜血的手,感觉着他掌心的温度正在慢慢冷去,趴在手术台前哭得不能自已:“承应淮,你要撑住!你不能死,你千万不能死……不许死。我还没有恨够你,我……你还没有见过我们的孩子……”
仪器发出刺耳的声响。
“我知道你一定还没有过那道坎,孩子没了不全是你的错,我也有错,是我不好,是我让你失去了当父亲的资格。你听见了吗……如果你没死的话,我会让你看看他们。”
当时,我们的孩子就在隔壁的急诊室里接受治疗。
医生告诉我,救活承应淮的机会十分渺茫,除非出现奇迹,否则的话,要么死在手术台上,要么变成一个毫无意识的植物人,或者变成残疾人。但是像他那样骄傲的一个人,让他成为残疾人会比让他死还要难以接受。
我抱着无比的绝望想要将他唤醒,这比让我自己死了还要难受一万倍。
正如他所说的,我们相互折磨了十多年,可以痛苦,可以残忍,可以无情,却唯独接受不了对方孤独。在这世上我们彼此都没有任何依靠了,离开了就是孤零零一个人。
这就是荒诞的现实。
我背对他,掩面哭泣:“别说了。”
他伸出手,拉过我的胳膊,缓缓滑到我的手心,坚定又不是温柔地与我交握在一起,轻柔地出声安慰我:“别哭了,小霍。一看见你哭,我就觉得自己十恶不赦。死过一次之后,我才明白什么才是对我最重要的。到此为之吧。霍承两家的恩怨从此两清。”
“你走吧。”
承应淮放下了我的手,推动轮椅从门口离开。
泪水簌簌地流下来,我朝着他的背影大喊:“承应淮你什么意思!什么叫做从此两请,以前的那些账,你以为凭你一句话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那你想怎么样?”
他回过头,眼里发射出的刀锋凌厉,“你当真以为你父亲就是清白的吗,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可怜无辜吗?他当年做过的那些事情,我父亲的命,我母亲一生承受的痛苦,这一笔一笔的帐,我找谁算去!”
我不是要追究这些,我只是……只是不死心罢了。
他误会我了。
“霍绮真,我已经对你手下留情,你不要不识好歹。若是我真的出手,霍氏集团早就面临破产的窘境,你以为你还能站在这里理直气壮地质问我吗!赶紧回你男人那里去,”他翘起一抹邪气的笑,“你可真行呐,不到一年就为他生了两个孩子,呵!”
在孩子这件事情上,他终究是怨我的。若是有朝一日他知道了真相,他该有多恨我。我已经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不说,前面就是独木桥;说了,后面就是悬崖。
叮咚!
叮咚!叮咚!
外头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门铃声,接着是从对讲机里发出的声音:“学长,你在家吗?我回来拿点东西,我有一本工作笔记上次忘记带走了。赵哥说你今天没去公司,所以我来家里找你了。拿了笔记我就走,很快的,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
顿了顿,苏歧甄露出几分明显伤感的语气:“你要是不想见到我,就把门打开,我进来拿了东西就走。过两天我要去英国的大学进修了,一年半载是回不来的。见不到我,你也不会心情不好了。”
无奈的笑了笑。
我与承应淮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没有说话。僵持了四五秒,门口试探的铃声再次响起,他淡淡地叹了一口气,决定出去给苏歧甄开门。
浴室里,我找到了我换下来的衣服,已经洗烫过了,干净整洁地折好放在换衣架上。换好衣服走出来,我在客厅里听到了承应淮跟苏歧甄的对话。
“学长,对不起,我要临阵脱逃了。”
“你做的很好。”
“不好,我做的一点都不好。我还是没能帮你挽回霍学姐。我不明白,你明明那么……曾经那么喜欢她,为什么还是伤害了她呢?”
“有些事情,我也不能控制。”
“以前你说这句话,我一定会反驳你的,但是现在我反驳不了,我看不透你到底在想什么,你跟我通过那封信认识的学长不一样。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了,更加希望……你不要再破坏霍学姐的幸福了。”
“她……幸福吗?”
“在医院里的时候,我见过她的现任丈夫,从他看学姐的眼神中就可以看出他真的很珍惜学姐。学姐也是喜欢他的,他们两个人望着彼此的时候坦诚而又温柔。跟我之前见到的学姐很不一样,她整个人好像重新焕发了光彩。就跟你信里面描述的女孩一样。”
“……我知道了。那封信还在你那里吗?”
“被、被我弄丢了,上次搬家时找不见了。”
“算了,丢了也好。你回去吧。在国外遇到什么事可以打给赵封,让他告诉我,我会替你解决,你在那里安心念书就够了。钱你不用担心,我会定期划款到你账户。”
“你划吧,反正我不会再用你一分钱。”
“随你。”
“那、那我走了。”开门声响起,苏歧甄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回头依依不舍地对承应淮说道:“你要配合医生的康复训练,不要放弃,我还等着你来英国看我呢。”
承应淮下追客令:“好了,走吧,废话太多。”
“哼!你啊,就是脸皮薄,我说几句就不好意思听下去了。学长我好崇拜你!学长加油!学长你要幸福!”
苏歧甄这个古灵精怪的丫头,冲过去抱住了轮椅上的承应淮,张开双臂一个大大的拥抱,直白的告白弄得承应淮浑身不自在,想推又不能推开。从旁边看到承应淮脸上闪过一丝狼狈,我不禁莞尔,很少会看到他出现这种表情,好像在害羞。
“学长,你一定要快乐。”
伤感的祝福,话音轻飘飘落地,承应淮一下子便愣住了,脸上呈现出放松的释然,不再表现出任何的抗拒,而是双臂回抱了苏歧甄,在她的后背轻柔地拍拍。
苏歧甄站直身子的那一刻,看到了屏风后面的我,几乎于大惊失色,看看我,再看看承应淮,来回看了好几遍,表情丰富多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承应淮回头看淡淡我一眼,板着脸道:“你可以走了。”
走就走,我还不想呆!
走到门口时,苏歧甄突然怪叫一声,拦在我面前,笑得合不拢嘴:“学姐,学长刚才是催我走,没让你走。对了!学长,”她奇怪地朝承应淮挤眼睛,“我不能陪你去看电影了,电影票我已经买好了,不能浪费。学姐,拜托你了!”
苏歧甄从包里找出两张电影票塞进我手里,急匆匆出门溜了。
看着手中两张《金瓯缺》的电影票,我傻在那里。
承应淮不自然地别开眼睛,仿佛是在掩饰点什么,什么也没说,转身去后面开放式的餐厅去倒水喝。他端着水杯出来,看见我还在,眼睛眯了眯,露出一丝嫌弃道:“你怎么还不走?”
我扬扬手中的电影票,“不能浪费,正好我还没看过。”
噗!
承应淮差点被水呛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