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筅在赤乐碗中,沿着“W”的轨迹缓缓搅拌,一层绿色的泡沫飘起来,黏着在碗壁上,又缓缓滑落回碗中。整个过程持续了大约三分钟,老者才把茶碗交到王小川的手里。
“请。”他说。
“多谢。”王小川接过赤乐碗,凑到嘴边,饮下少许,又把碗放回到原处,对着老者轻轻点了点头。
这老者约有八十,短发花白,面孔没有什么棱角,小眼,细眉,嘴角总像是含着笑,看起来很是和蔼。但王小川却不敢小看于他,那和服下若隐若现的夜叉纹身,和那节断掉的小指,都在表露着他的身份。
山口组六代目,现年七十八岁的筱田建市,人称司忍。他的一生很是坎坷,又很是传奇。他二零一五年的七月当选六代目,但在六代目的位置上并没有能坐多久。因为同年的十二月,他便因非法持有武器而被捕入狱。当他在二零一一年四月刑满释放的时候,他已经远离了山口组权力的核心。
司忍究竟是不小心被警察抓住了把柄,还是被不服他的帮派成员陷害,到现在社会上仍在议论纷纷。但是山口组对此事一直保持沉默,回到社团里的司忍也并没有任何动作,似乎选择了安心养老。虽然警方一直在密切监视着他,但是他却一直没有再露出什么破绽。
虎老威犹在,即使是一个已经卸任的六代目,那也是曾经的黑道皇帝,王小川不敢有任何小看他的意思。毕竟这是个逼迫着警察,将这个区的警署,设置在距离他家不到四百米处,以便快速出警的大佬。
王小川很是好奇,对方究竟要做什么。但是他不急,刚刚吃过东西,王小川甚至有点想睡觉。
毕竟看到赶到安全屋的是一群黑西装,而不是警察的时候,王小川就认定了,他们至少不会将自己交给警察。虽然在某些事上无所不用其极,但是日本黑道能存在至今,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遵守着一套不同于法律规则的潜规则。
也就是所谓“道上规矩”。这可是帮派火并都要在外围挂起红灯笼以扰民,在地震时要第一时间赶赴现场救援的山口组。虽然将希望寄托到渺茫的“道上规矩”上,不像是一个特工,一个间谍该有的行为,但是事情已经不可能再坏了不是吗?
王小川不急不缓地喝着茶,直到这杯抹茶见底的时候,他已经和司忍共处一室超过半个小时了。王小川很有耐心,他无聊的时候可以在自己的脑海里思维漂移,想漂多久都行,他可以一直吊着司忍。
最终还是司忍没忍住,微笑着拍了两下手。一个穿着甚平的少女走进来,跪坐在桌边,开始为两人打抹茶。王小川能感觉得到,这个少女身上有着强烈的神血反应。
被观察员错过的血裔吗?王小川看向那个姑娘,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里却暗暗吃惊。但对方的神血始终处在活跃的状态,这有些不大正常,就像她随时都准备着出手似的。王小川不知道对方的灵术是什么,只能小心提防。
“陈君,可还能接受抹茶的味道吗?”司忍问道。
“十分清香甘甜。”王小川也笑着点点头,“感谢筱田先生的盛情款待。”
司忍从少女的手里接过茶,对王小川说:“我的孙女被我惯坏了,一向刁蛮任性,给陈君添麻烦了。”
“千万不要这么说,应该道歉的是我才对。”跪坐着的王小川微微一躬身,“当时受形势所迫,不得已才做出这种事情。劫持这种事实在不值得被原谅,如果说筱田先生要责备于我的话,我愿承担。”
“包括把你浇在水泥里吗?”司忍微笑着说出了很可怕的话。
浇水泥是日本黑帮惯用地惩罚叛徒的手段,传闻二零零四年稻川会事变,揪出了将近一百个叛徒。他们被一同塞进汽油桶里,再用水泥填满,等水泥干后,这些汽油桶就被滚进了东京湾。
“筱田先生您说笑了,我又不是山口组的成员,恐怕没有被装进汽油桶里的荣幸。”王小川习惯性地讲着烂话。如果放在两年前,面对这样的人物,他会被吓得一直在讲烂话,现在随着眼界和自身实力的提高,这种人物已经不足以让他感到恐惧了。所以他讲烂话,不过是因为他想讲烂话而已,并不是因为控制不住。
毕竟再强悍的黑社会,也不过是吸食社会底层人民血肉的蛀虫而已,这置之世间皆准。王小川有愧于他的家人,所以做出一定程度的恭敬,但让他于其感到畏惧,乃至低三下四地去祈求,是不现实的。
“陈君好胆量。”对于王小川的烂话,司忍略微赞叹了一下,“看来陈君并不觉得我会杀你。”
王小川点了点头:“如果要杀我的话,您的手下在百合小姐的安全屋那里,就应该动手了。如果您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现在就应该把我交给警察。而你却偏偏选择了将我带回来,既招待我吃饭,又安排我和您一同饮茶,那么这就说明,我对您而言还是有一定价值的。”
“那我有话直说,陈君,我可以保证你平安离开日本。”司忍把另一杯刚打好的抹茶放到了王小川的面前。
王小川并没有端起茶碗,而是直视着司忍的眼睛:“条件呢?”
司忍向王小川做了个请的手势:“交出永生铜环。”
王小川想到了他怀里的那枚神器,顿时感觉很荒谬。他将茶碗捧起来,没有喝:“我并不知道什么永生铜环,您恐怕找错人了。”
“我对陈君坦诚以待,还希望陈君不要弄出些不愉快的事情。”司忍的脸上的笑容一僵,“那我就说得再明白一些,陈君应该不是普通人吧?我没见过哪个普通人能够抱着五十多公斤的女孩,直接跳到二楼上。”
“筱田先生您究竟想说什么?”王小川微微皱眉,他有一种强烈的违和感。就好像他和司忍并不生活在一个次元。
“你从小野私人博物馆偷走的东西,是一件魔法道具没错吧?”司忍终于不在绕弯子,“陈君,我知道的恐怕比你想象得多得多。毕竟我也曾站在日本黑道的顶尖,知道一些秘闻,我觉得并不奇怪。”
“确实不奇怪,但是你说什么永生铜环的……就非常奇怪了。”王小川在口袋里摸索了片刻,将那枚神器指环摊在了手心里,展示给司忍看,“说它是魔法道具,也没有错,但更专业的说法是‘炼金制品’。我来日本的目的确实是它,没什么好隐瞒,毕竟那么多人都在追我。可我却从没听说过什么永生铜环的说法,还希望筱田先生您为我解惑。”
“你偷走了它,却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吗?”司忍笑了一声。他伸手要取王小川手里的指环,王小川却收回了手,又把它揣进了口袋里。
“还请筱田先生您为我解惑。”王小川固执地说。他从对方的言语里,闻到了阴谋的味道。他不是个特别聪明的人,注定当不了棋手。但是他厌恶被当作棋子,受人摆布。
司忍沉吟片刻,余光甩到跪坐在一旁的少女身上。少女低着头不言语,只是整理茶具,似乎没有注意到司忍的目光。司忍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对王小川说:“你们这些幸运的人,恐怕很难对我们这些普通人产生同理心。你们不易生病,你们的寿命悠长,你们还拥有许多神奇的本领,这都是我所羡慕的。我已经很老了,心脏上动过两次手术,胃也被切除了一半。我只想在有生之年,对那个世界多了解一些罢了。”
王小川笑而不语,饮尽了杯里的抹茶,缓缓摇头。少女接过王小川的赤乐碗,用温水涤净,再用御茶巾擦干,点进茶粉,开始打新一碗抹茶。
“我能将你平安地送出日本。你从美国来,我将你送回美国如何?”司忍板着脸说,“外加三百万……欧元。”
“真诱人。”王小川又一次将指环掏了出来,将它在手掌中反复摩擦,“就如你所说的,这是一件魔法道具——很奇幻的设定不是吗?三百万欧元不是你的底线,而将它盗窃出来的我,也不觉得三百万欧元真的是永生铜环的真实价值。不如这样,你给我讲讲关于永生铜环的故事。”
“不要消磨我的耐心。”司忍的脸色终于阴沉了下来,“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拿着三百万走人,或者让我们之间发生点不愉快的事情。”
王小川缓缓摇头:“作为山口组的六代目来说,你还真是没有耐心呢。”
“御美!”司忍大喊一声。打着抹茶的少女抛下茶碗骤然起身,她的影子扭曲偏转,像一柄刀一样射出……抵在了她自己的咽喉上。
那影子里就像有怪物一样,吸允着从刺破的皮肤中流淌出的血液。它轻轻地舔舐,生怕弄疼了这个姑娘。
另一枚尖刺从阴影中缓漫地蔓延出来,指向了司忍。王小川端起赤乐碗,一饮而尽:“筱田先生,您请我进宅,无异于引狼入室啊……现在,我们能再谈一轮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