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久,便听见环佩叮咚声、脚步声、说话声混成一支场面宏大的交响曲。云深心里掠过丝冷笑,这阵仗,怕是惊动了府中泰半大人物。
她静静站在台阶下,仰望着高大的门楣,初夏的阳光自头顶上洒下来,在她白皙的脸上染了一层光华,衬得容颜更姣好。
里面的人走了出来,呜呜泱泱好几十人,在台阶之上站定,居高临下打量她。她像一尊冰雕一般迎接她们的审视。
冰雕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完美作品。人群里抽气声此起彼伏。灼灼的目光全凝在台阶下一双璧人身上。
云深眼角余光淡淡扫过人群,她是第一次见到蓝家的人,男男女女还真是不少,皆是锦衣华服保养不错的样子,但她晓得这些不过是小角色来瞧热闹的罢了,蓝家的家长们即使急于想见识见识她也不会自降身价迎出来的。她一眼看见其中有一位十五六岁的小美人盯着她看了一瞬,一拂袖,转身回大门里去了。
瞧这脾气,瞧这姿色,定然就是这几天听说的已将她耳朵磨起茧子来的蓝三小姐蓝紫玉了。
原来是个被惯坏的小姐。云深淡然一笑。
“你是蓝云深?有什么可以证明你身份的信物没有?”站在前面的一位半老徐娘犀利地打量她,声音里透出挑剔和凉薄。
果然是高门深宅里的妇人。
云深淡淡一笑,声音温和:“没有。那年失散的突然,忘了带个能证明身份的信物在身边。”引得一片哄笑之声。虽然常听戏文里讲走散的亲人相认总会有什么玉呀金呀的信物为证,有的也会有胎记什么的为证,但那都是戏文。从没听说谁走散还特特带个信物在身上的。
妇人一瞪眼:“笑什么笑?”一台阶的人全都噤了声。
云深淡然望着她,继续道:“丁管家上云雪山求见,说我是蓝家十四年前走失的二小姐,我也正好在追寻自己的身世,又恰好是十四年前上的云雪山,时间上倒也一致。于是就跟着下山来了,不过是想看看蓝家到底是不是我的家。如今看来,大约不是。”嘴角舒展开一个极粲然的笑来,“对不住,多有误会。蓝家岂是我这等乡野山民高攀得起的。我们这就告辞。”
云深侧身朝上官月明温柔一笑:“师兄,咱们走吧。”
虽然她方才一直保持着笑容,但全是疏离客气的笑,瞧着就冷,唯有对她师兄的这个笑,柔得好似春风缠绕细雨,叫台阶上看的人全张大了嘴巴眼睛,心都跟着化了。
人群中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贴到妇人身边,小声道:“五姨娘,诚然,给她个下马威是应该的,可要是她真走了,爹爹怕是要怪罪的。”
声音虽小,云深听力却佳,听了个清清楚楚,她嘴角微挑。
五姨娘眉眼一蹙,抿住唇,方要说什么,人群里一位三十上下的貌美女子唇角含笑将话茬抢了去:“五姐就不要为难人了,二小姐这模样可是和当年的夫人如出一辙,哪里还需要什么信物证明?这张美丽的脸不就是证明么?”
五姨娘粉面含怒:“八妹这是什么意思?是说我故意找茬不成?”
“故不故意妹妹可不敢说,许是夫人过世多年,五姐早忘了夫人的模样了也说不定。毕竟妹妹入府晚,没见过夫人的容颜,只是在老爷书房的画上见识过而已。”
“好了好了,八妹妹,五姐,二小姐已经走远了,再说下去,真得惹老爷生气了。”六姨娘出来打圆场。
云深已经走出去几十步,心里白眼翻了几千遍。她便宜爹这是纳了多少位妾?这都排到老八了,不晓得后面还有没有。真是能干啊。
但她期待的主角们都没有出现。
五姨娘趾高气扬的姿态略有收敛,大声喊:“二小姐,等一等!”
云深不急不缓地走着,没有要等一等的意思。
五姨娘终于按捺不住,追下台阶,“二小姐,姨娘不过是多说了两句,你这样拔腿就走叫姨娘情何以堪啊?”
云深转回身来,一眼却瞧见五姨娘身后不远处,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正大步而来,身边还跟了一位俊美青年——恕她不想看见这个人,竟然是才分开不久的上官曦明!上官曦明朝她做了个口型:这就是你便宜爹。
云深嘴角一抽。这两个人为什么扯在了一起?这个名叫上官曦明的人,看来本事不小,可无论是上至庙堂还是远至江湖,都没有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号。他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人,十四年前凭空冒出来救了她,如今又冒出来,却不晓得要干什么。
心里想着事,却一脸端庄,端端方方一礼,温声道:“这位姨娘,我并不是想让您难堪。实在是您说的也有道理,我确实没有什么信物能证明自己的身份,况也不记得小时候的人和事了,事关血缘大事,我岂敢胡乱就应了?万一不是,岂不是耽误了贵府寻找亲人?”
云深的温婉,在五姨娘看来却是示弱,她立即气焰又高起来:“不一定是,也不一定不是,是不是?云深姑娘怎么着也该等我们验完说明白了再走啊。”
八姨娘也早看见了蓝暂回来,扭着腰肢步下台阶,扭到云深面前,开口三分笑:“我见过你娘的画像,简直就和你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错不了,你就是蓝家的二小姐。五姐,还是先请二小姐进门吧。”
五姨娘尚自不知情,怒道:“八妹妹,你这样乱插言,可是以下犯上。蓝家家规以下犯上要处以什么样的家法,你不会不知道吧?”
“那你倒是说说,以下犯上,是要执行什么样的家法?”沉稳微怒的声音自身后猛然响起。
“老爷回来了。”“爹爹。”台阶上下几十号人都收敛起眉眼端端方方给蓝暂行礼。
“一家认不认一家人,丢人丢到大门口来了!你这个样子真是成何体统!还不快滚回家里领家法去!”蓝暂怒斥。
五姨娘一副委屈的样子:“老爷,妾身还不是为了……”
“为了什么?别以为你心里那点小九九我不清楚!还不回家,是要我让人拖你回家吗?”
五姨娘一个激灵,迈起小碎步溜溜地就往府中跑。
八姨娘一福身:“老爷万安。这大日头底下,不是说话的地儿,老爷和二小姐赶紧进府吧。”
云深往蓝暂跟前走了两步,婷婷站定,饱满的唇色被她咬成了一点梨蕊白,“去接我的人说,您是我的爹爹。”声音轻而浅。
蓝暂的脸上却有一丝恍惚,几乎是叹息着说:“已经长这么大了。你和你娘,长得还真是像。”
蓝暂探手上来要握云深的手,云深谨慎地后退一步,慌乱地道:“我,我对母亲没什么印象。对,对这个家也没什么印象。我所有的记忆全在云雪山了,对不起。”
蓝暂眼眸里略有失望,却还是强打精神温和地道:“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全是爹爹对不住你。这些年,苦了你了。回家了,你不用害怕。”
回家?这个词真好听。可惜的是回来是做别人的替嫁新娘的,嫁的还是个脾气暴戾的病秧子。云深头微垂,嘴角微抿,眼角余光落在蓝暂落寞又期冀的脸上。真耶?假耶?
若是真的,就不该有替嫁一事。若是假的,他就要为他犯下的错负起责任。
云深点点头,乖巧地“嗯”了一声。
蓝暂看向上官月明,“这位就是云深的大师兄吧?幸会幸会,云深这些年多蒙你和尊师照顾,蓝某在此谢过,恩德没齿难忘。”
“在下上官月明。蓝大人言重了,照顾师妹隶属应当,不算什么。”上官月明客气一笑。
蓝暂赞赏地点了点头。
“小蓝,别来无恙,咱们又见了。”上官曦明天生温凉的声音响起。
蓝暂立即露出点笑意来:“哦,对了,云深,原来这就是当年救了你的恩人,没想到竟是位这么年轻的公子。点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救命大恩,云深,日后一定要报答尚公子的恩德。”
云深心里仰天无语。先是找她挟恩图报,如今又找她便宜爹邀功,这人真是脸皮厚到无耻了。
“嗯,恩人的大恩大德云深一定会想方设法报答的。”云深咬着牙根。
报答你个大头鬼,最好下一秒就给我永远消失。
上官曦明客气一笑:“好说,好说。咱们还是进府说。”
云深无语得心塞了。到底谁才是这宅子的主人?
蓝暂热情地将人往里让,云深默默地跟在三人身后,一路上打量着这座贵气华美的府邸。
果然是官宦人家,奇花异草亭台楼阁自不必说,就连脚底下的路都是青玉砌成,透着厚重的奢华。花木扶苏间有黄莺婉啭画眉啾鸣,脚底下还时不时蹦出一两只小兔子小猫小狗。这还是个爱动物之家。真是难得的奇趣。
穿庭过巷,走了足有小半刻,蓝暂在一栋朴素的房屋门前停下来,里面的人浩浩汤汤迎了出来,云深忍不住有些咋舌,一二三四……十一,乖乖,十一位风姿绰约的貌美徐娘戳在门前,才在大门外见的那三位小五小六小八也在其中,难道,这些全都是便宜爹的姨太太小妾?小五低着头,一脸的愤恨不平却又无计可施的样子,这是领了家法了还是没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