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的人注视着。其实再多的人注视也没什么。他何曾在意过别人的目光?
只是……他想,她心里应该恨死了他。懦弱的他。
不过是一颗药,他为什么要那么介意。吃了也就吃了,只要她身体好起来,那药因何而来又有什么重要?
重要的是她才对。
可现在才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他已经错了。
他瞧着门外的人迈过门槛,一步一步缓缓走向他,他想张开双臂,迎接她回来,手臂却不知为何,沉得抬不起来。
将领们自动避让出一条路来,她脚下的步子加快,到后来,几乎是飞一样,扑进了上官曦明的怀里。
他没有张开双臂迎接她,不要紧,她可以紧紧抱住他。
他没有给她一个重逢的吻,没关系,她可以吻他。
她闭上眼,踮起脚尖,狠狠咬住了他的嘴唇。
久别的滋味,像是玄冬花丝丝蔓蔓纠结的花瓣,在心底里纠缠,绽放,直缠绕到唇角来。
那么多的将领,惊骇地瞧着这个女子骇人的举动,都脸红发烫,捂着脸赶紧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心里缠缠绵绵的钝疼,像是谁拿锉刀在一下一下地在心上锉着。又像是小鹿在心底里乱撞,直撞得人心快要跳出来。
两个人,一色一样的感觉。一色一样的将思念化作疯狂的吻纠缠在一起。
修长的手指滑动,解开她盘扣,似从前一般熟练。隔了这么久没见,亦没有生疏半分。
微凉的指尖一触到她肌肤,她却如被烫到一般,一阵颤栗。
“这里是议事厅!”云深尚有一丝理智,眼角余光瞥见挂在墙上的平云城地形图。
“这里是我的别院。”这种事上,果然还是他先丧失了理智。
“这里没有床榻。”云深无奈地喊。
他已经将她推到桌前,脑中忽然想起她习惯软一点的床铺,只得忍着,将她抱起来,大步流星往外走。甚而忘了她衣衫已经被解开。
出门才想起来。庭院里连风声也不闻。人自然是都藏了起来。
倒都是长了颗七窍玲珑心。他笑了一声。
既然是没人,也没必要整理衣裳了。上官曦明抱着云深,未有停顿地穿过庭院,回房。
小别胜新婚,久别之后的重逢,不知道要胜几个新婚。
一夜的时间很长,急于看见天亮,唯怕这是在梦中。
一夜的时间很短,还没折腾完天就亮了。
天色微曦,屋子里的光线尚有些暗,但勉强可以视物。
云深瞧着他曦光下象牙粉的肌肤,一边叹息着造化何等神奇,竟能将男人也能造成这样的绝色,一边埋怨他:“笨蛋,为什么当时不抓住我?为什么要把自己折磨成这个鬼样子?都瘦成了一把骨头!”
他眉心似仍有郁色,声音倒还淡然:“我晓得你会回来,所以,便没有去追。只是没想到等人的滋味是这般煎熬。也没想到你会去这么久。以后,断不会再让你离开我寸步。”
云深抬起头来,俯视他:“还敢有以后?”
“不敢。这样的滋味尝一次就够。”
他又一次吻上来。
这样伤人的折腾,自然不敢再有下次。他从来就知道这一世注定是要和她在一起,无论什么人,无论什么事,都不能阻止。
云深在宁子恪临死前说的那些来世如何的话,他很是不屑。
来世他已不再是他,她亦不再是她,即使能再相遇,又有什么意义。所以,倾一生之力,他也会搏一个与她生同衾死同穴。
短暂的缱绻,很快便被不能漠视的现实搅扰。
两日后,宁子文攻打东城门。
宁子文给了两日的时间让他们以叙别情,其实已算人道。换作旁人,不趁他们相逢缠绵无暇它事的时机打进来才怪。
云深对于东城门那块地方,有着很深的芥蒂。
她从那里开始,打下了平云城。蒋正在那里死去。她同师兄上官月明,在那里正式划清界限。
上官曦明自然晓得她的心病。于是将她支去了她在平云的家——蓝府。临走前还编派她一堆的不是:“岳丈大人虽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于你却有再生之恩,你几进几出平云城,却没有去看他一眼,是不是太不像话了?”
云深虽晓得他的意思,但委实也没有什么话好反驳,只得上街备了几样礼品,去探望她的父亲蓝暂。
上官曦明在平云城的这段日子,虽战事不断,却将城中秩序维护得很好。为政者重民生,经商者遵商道,做工者守本分,竟比宁千锋在位时还井条有序。她去买礼品,也不见有哄抬市价或潦倒至不能生存者。
沿大街转了几圈,转到蓝府门前来。朱漆的大门依旧如从前一般,十分亮眼。只是门前寥落再不复从前兴盛。
开门的是蓝暂的近身侍从丁久。不过年余未见,这位昔日很鲜亮的管家大叔已经是须发花白,腰身也佝偻不少。
见是云深来,欢天喜地将云深迎进门去。离蓝暂的院子还远,便听他呼喊:“老爷,老爷,您看谁来了!”
中厅里传出个略显沧桑的声音:“你喊什么喊?还能有谁来了?蓝家这个门槛,如今还有谁愿意踩?”
“是我。爹爹。”
云深的声音甫落,蓝暂便从屋里冲出来,身手敏捷简直堪比当年。其实他本就正当盛年,只是经历的事情太多,以致于人随着心一样苍老了许多。
“云儿……真的是你?”
云深浅笑:“我还能有假?父女相见,本该高兴才是。爹爹您这样鼻涕一把泪一把的,生生把人哭酸了。以后女儿哪里还敢来?”
脸上虽笑着,转过头去,却抹了一把眼眶。
蓝暂拉着她进屋,边吩咐丁久:“快去吩咐厨房,中午做些云儿爱吃的。”
丁久转身要去,他又呼喝:“怎的傻了吗?还不将竺陵竺蜻两位姑娘手上的东西接过去?”
云深打趣他:“爹爹也还没有五十岁吧?这般年纪,正该是大显身手的年纪。您也不去帮帮您孤军奋战的女婿,倒在家里享起清福来了。”
她一声声爹爹,喊得比从前还自然亲切,称上官曦明为他的女婿,更是张口就来。弄得蓝暂悲喜交加,又是哭又是笑。
待进了屋里,她敛了嬉笑神色,认真且正色地将蓝暂扶到上首坐好,恭恭敬敬拜了下去,道:“爹爹在上,请受女儿一拜。”
蓝暂一愣,诧异道:“你这是做什么?”
她跪着,笑中带泪:“这是女儿欠了爹爹的。当日初回蓝家,迫于宁氏的压力,不能叩谢爹爹的恩情,请爹爹恕女儿不孝。”
蓝暂抬袖子抹了一把眼泪,中年汉子,竟呜呜哭出声来:“得你一声爹爹,爹这一生,值了。只是,爹爹愧不敢当。当年,不但没能救下你们的母亲,还害得……害得……”
云深亦忍不住抽噎,却打断他:“女儿母女三人,若不是得爹爹拼死相救,又岂止是含恨九泉?爹爹赌上蓝府阖家性命救女儿和母亲姐姐三人性命,这样的恩情,便是以命相报,都不为过。”
想来蓝暂也已知道其实当年那一双姐妹实已魂归离恨天。虽是抱憾,但既然上天让她和允曳来到这个人世间,就如当初上官曦明所说,她就是蓝云深,蓝云深就是她,这副身体,承自于宁染月,宁染月就是她的生母。无需再让她爹爹含恨。
“你母亲当年下嫁于已有妻室的我,本就是委屈了她,我为她付出点,也没什么。”
“母亲能嫁给爹爹,哪里算得委屈?要知道母亲那样刚烈的性子,若是不爱爹爹,即便有皇权和腹中胎儿挟制,也不可能答应嫁给爹爹的。”
蓝暂闪着泪光的眼里浮出异样神采,“你说的……可是真的?”
云深破涕为笑,望着蓝暂,道:“女儿也是经历了情之一事的人,岂能不懂女子心事?我一个能屈能伸的女子,都不能忍受嫁给不喜爱的男子,更何况母亲那样性子刚烈贞洁的女子?”
当年事,当年人,事实如何又上哪里探究去?若是能让活着的人心里舒坦点,便是撒个小谎,又算得了什么?
想来,她的母亲也不会怪罪于她。
不,还应该赞她一声懂事,毕竟是她母女三人欠下了蓝家这般大恩。
蓝暂被她逗得一笑,才省过来她还在地上跪着,忙拉她起来,将她让到一旁的凳子上坐下,叹了一声,道:“爹当初一施援手,换得你后来倾云烟雪影之力将你的弟弟妹妹和姨娘们救出苦海,爹爹才是应该感谢你。”
云深谦虚道:“爹爹折煞女儿了。蓝家蒙难,也全因我们母女三人而起,我救姨娘和弟弟妹妹们也是应当。”
她顺势道:“他们如今在不姜,被阿曦妥善安排着,只可惜现在平云城成了孤城,出出不得,进进不得,不然,早该送爹爹去和他们一家团聚的。”
蓝暂淡然一笑,“他们生活安稳就好,聚不聚的,也没什么了。爹在这里陪着你。等你将宁子文彻底打败,再去不姜和他们团聚不迟。”
云深点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顺嘴又提了提孟春之蓝紫玉母女,孟春之并没有随他的其他姨太太们去不姜,她在朶山谷底见她那一面之后,却没有再见过她。后来她的士兵迁移,孟春之随军迁出,后来却失去了联络,不知去向了何方。
蓝暂只叹了一声:“想来她也是没脸见大家,由她去吧。”
云深道:“待天下大定,我再着人找找。虽然她犯过错,终归是家人,况又改过自新了,爹爹也原谅她吧。”
蓝暂长长一叹:“都是孽账呀。”
云深又叹道:“紫玉……总算是活下来了。至于以后她会怎样,只能看她的造化了。终究,也是她执念太深。”
蓝暂摆摆手:“不说她们了。福祸都是自己修的。这个世道,活着已是不易,还求什么呢?”
他们这厢说话不觉时间过得快,不知不觉已到晌午,丁管家来问在哪里摆饭,恰竺陵也来汇报:“姑爷才打了胜仗,把宁子文的进攻打得落花流水。”
云深眉眼全是笑,欢喜道:“正好。等他来了一起开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