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天盖地的冰凉从四面八方将他们包裹了起来,小白的手臂同时松开。蒋芸想要喘口气,却吸进了一鼻子的水,这才意识到他们这是跳进了河里。
因为毫无准备,她慌乱的扑腾着,又想呼吸又被呛得想要咳嗽,小白的手及时地伸过来将她的口鼻捂住,她顺势憋住气息,这才算勉强冷静了下来。
一切都好像静止了,蒋芸听不见声音,除了小白环在她腰上的那只手外,她对这个世界仿佛是失去了感知,浸润在一片冰凉的虚无当中让她有种莫名的恐惧,于是心一横,用力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一片并不清澈的灰绿色,他们似乎沉的还挺深,阳光很虚弱地透下来,四周暗淡朦胧。她侧头看了一眼小白,他仍是那副不疾不徐的淡定样子,衣袂随水缓慢地漂浮摆动,宛若一朵巨大的花开在风中,也看不清他单手搂着自己到底是怎么凫水的。
蒋芸很快就憋不住气了,挣扎着想要往上冲,小白便揽着她浮了上去。冒出水面的那一刻,蒋芸猛吸了一口气,几乎把自己噎住。还不等这口气喘匀实,就听小白又说了一句:“憋住气。”然后一按蒋芸的脑袋,俩人又潜入了水里。
如此反复了三次,蒋芸内心便已经完全崩溃。
最后一次浮出水面,她死死的勒住小白的脖子,趴在他肩膀上拼命地咳起来,说什么也不愿意再进到水里去了。小白让她休息了片刻,然后抱着她游到了岸边。
上了岸,蒋芸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站起不来,脑子也像是进了水一样,麻木又空洞。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身上,毒辣的阳光下依然冷的发抖,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能起身,跌跌撞撞地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把外衣脱掉,摊平暴晒。
中衣不方便脱,扭着身子尽力拧掉水分后,也只能任它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沤着,晒了好一会儿才觉得身上有了点温度。她从半人高的草中探出头去,四下张望了一番,远远地看见东边河面上有一座桥,便猜他们应该就是从那跳进的河里。
蒋芸知道这条河,据说源头就在灵峰山的密林,绕着山脉由西向东流进海里,一路上山泉小溪不断汇聚,这一段河面已经很宽了,加上西高东低的地势,水流很急。
现在桥上没有官兵,河沿也看不到,想必是顺着水流向下游去搜捕他们了。蒋芸暗念万幸,本以为这次死定了,没想到竟还有机会逃脱。只是不知小白是如何想到要逆流而上的。
晒了一会儿,衣服差不多半干时,蒋芸收拾停当走出了草丛。小白正在河边站着,发髻散了,头发披在身后,就像当初他们第一次相遇时的那样。这人静静的,似乎遗世独立,又似乎跟这世界根本没有关系。
“小白。”蒋芸叫他。
小白回过头来,手里拎着蒋芸的包袱,“银两都还在。”
蒋芸弯了弯唇角,飞快地笑了一下。
“可是马车丢了。”小白说道。他把包袱递给蒋芸,“我回去找喜月。”
“等等。”蒋芸叫住他,犹豫了一会儿后摇了摇头,“不能去,咱们可没有第二辆马车了,万一官兵在下游搜不到折返撞见,必逃不脱。”
“那喜月怎么办?”
“她倒是还有些傍身的银子。”
“不能回去找她?”
蒋芸咬着下唇沉默,最后颓丧地坐了下来,“不能。”她顺手捡了个石子扔进河里,“喜月,现在反而是咱们三人中最安全的。”
她愣神地看着河水,抬头时小白正看着她,目光清澈而单纯,没有一丝的急躁和忧虑。她忽然觉得很对不起小白,把他扯进自己的麻烦里。
“既然不去找喜月,那咱们就走吧。”小白转身,风从河面来,扬起他一缕头发。他用手按住,又回过头,“可是,你能帮我梳头吗?虽然我不是你的相公。”
蒋芸笑起来,从包袱里掏出梳子,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男人的发式很好梳,但也许是第一次给别人梳头的关系,她莫名的有点紧张。
离开河岸后,蒋芸问起他怎么会想到跳河,又怎么会想到逆流而上逃避追捕。她以为是小白想起了什么从前的事,小白提醒她,上一次在富阳县他们是一起跳的河。
“是呢!”蒋芸拊掌点头,又道:“只是你胆子真大,那么高也敢跳下来,倘若是我来出主意,恐怕现在咱们已经在监牢里了。我可不敢跳。”
“也幸而喜月不在,不然我抱不住两个人。”
蒋芸轻叹了一声,“也是。”
沉默了几步,小白忽然停下来,转头问她:“现在只有我陪着你去锦城了,你觉得我可以吗?”
蒋芸一怔,心中漫过些不可名状的滋味,半晌无话。
“不可以?”
“不是。”她抿了抿嘴,“我觉得……你好像长大了。我是说,你好像不在是以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白了。”
“长大了?长大了是好事吗?”
“是吧……”蒋芸低下头,重又迈开步伐往前走,“我不那么想长大,但终究是避免不了事。”
两人远离官道行路,一直到月上中天才停下脚,寻了个背风的土窝子勉强栖身休息。虽已是夏日,但郊野旷处夜晚露重风凉,蒋芸冷的缩成了一团,她想靠着小白取暖,却又觉得一个女孩子家如此太过无形无状,只好将包袱披抖开裹在了身上。
四野灰暗无光,唯有仰头看去时能有漫天的星斗如画。
银河在天上划开了一道沟壑,两边星星繁密,蒋芸听过奶娘讲那牛郎织女的故事,但却找不出他们在哪。她问过奶娘,牛郎和织女何必要如此执着,分别去过自己的日子不好吗?
奶娘笑她小丫头片子什么都不懂,后来也就不再给她讲这个故事了。她现在长大了,也不知道自己懂了还是没懂,但现在却知道有些执着是无可奈何,比如,她要去锦城这件事。
如果在一开始她就因为畏惧路程而放弃,那可能也就放弃了;现在,经历了这些艰难险阻走过来,反倒放弃不了了。
走的越远越无法放弃。
而路的终点有什么在等着她?之前她以为会是一桩婚事、一个男人还有她的后半生,但现在,她好像变得一无所知。
蒋芸隔衣握着那块莹白的玉佩,心中充满了忐忑,充满了不得不为的悲壮。但好在,好在身边还有一个小白。
蒋芸睡了,清醒时着意隔开的距离便也没了控制,歪头靠在了小白的肩膀上。小白不敢动,由她靠着,听她的呼吸就在耳畔,一阵阵潮热扑在自己的脖颈上,就这么坐了一夜,听了一夜。
早鸟天微亮时便啾啁不停,但直到天光大亮了也没能把蒋芸吵醒。小白觉得如此等下去不是办法,便轻推着她的肩膀唤她出梦。
蒋芸哼了一声,半睁开眼睛看了看小白,又歪头睡了过去。小白侧了侧肩膀,将她的头放在自己的臂弯中,这才瞧见她双颊发红,再伸手探了探额头,竟是滚烫。
小白医书看得多,但并不会号脉,只能猜测蒋芸这是因为昨日落水后受了凉,再加上旅途劳倦,外感内伤导致的。
他不禁有些后悔昨天带着蒋芸跳河,可想了想又觉得这应该好过被官兵抓了去,该自责的是对她疏于照顾。可是,应该如何照顾?他还真是不懂。
小白背上包袱,将蒋芸抱了起来,蒋芸又睁开眼,含含糊糊地唤了一声小白,“很累,今天不走了。”说完,扬臂揽住了他的脖子,再度睡了过去。
“累了便睡吧,我在呢。”
小白抱着她,想寻个可以栖身休息的地方,可远离官道的荒野外,片瓦难寻,这一走便走到了日上中天,也没能找到个落脚的地方。蒋芸似乎越发的难受了,高热未退,直烧得嘴唇干裂,在小白怀里绻得格外可怜。小白想应该给蒋芸喝点水,但可恨这地方竟是连点水也没有。
约摸又走了半个时辰,远远瞧见前面黄土丘有个洞,至近前才看的出这半圆的洞也曾是有门有窗,虽破败的只剩些木条,但好歹是个遮阳挡风的地方。
他抱着蒋芸往洞里走,才入洞口,就听见里面有人喊了一声:“道爷饶命!我黄仙自封了法术就是,您可怜可怜我,就留我一命吧!”
“黄仙?”
洞中人在角落缩着,脑袋正顶在地上叩着头,听见小白的声音后不由得一楞,抬起头瞧了瞧,随即长出一口气,半瘫在了地上,“吓死我了,您这气息总让我觉得是道士。”
小白小心翼翼的把蒋芸放在地上,想想又觉得不妥,于是自己坐了下来,让她半倚在了自己的怀里。
黄仙掸掸衣裳走近,“她这是又中了谁的迷魂术?”
小白头也不抬地道:“去找点水来。”
“凭什么啊!”黄仙不乐意了,“一见面就指使我!”
“干净的水。”小白将包袱递给他,“这里有只碗。”
黄仙梗着脖子站在原地不说话,内心挣扎了一番,掏出碗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