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小白,真的是蒋芸最大的幸运。
那时她与父亲分头逃散,情急之下进入了灵峰山,在那密林里走了三天,断水断粮。蒋芸觉得自己死定了。灵峰的密林以有进无出而闻名,多少老练的猎户都在这林子里没了踪迹,更何况她们两个姑娘。
她还记得,第三天的晌午她们走不动也不想再走了,于是索性靠在一棵树下等死,喜月轻声的啜泣,说早知如此还不如被官兵抓了去。蒋芸说也许饿死在这里是更好的选择,总算是有点尊严,有个全尸。
她将脖颈上挂着的玉佩摩挲在手中,默默的与父亲道别。
这玉佩是官兵追来时父亲塞给她的,但什么都没来得及交代。蒋芸没有见过这块玉佩,它并不是父亲的贴身之物,所以她猜测这玉佩应该是信物、订礼一类的东西,好让她到锦城时可以被林家收留。
不过,不管它是什么,蒋芸知道它很快就会变成自己的遗物,且随着自己的白骨永远地留在这密林之中。
她那时已经接受了自己即将死去的现实,所以在看到小白的时侯还以为是来接引的白无常,还暗道这无常鬼长得一点都不吓人,还好看的紧。
谁城想,她跟着白无常,却重新走回了人间。
死里逃生,她们当然万分的感激小白,但小白对于她们来说始终是个谜。蒋芸问过不止一次小白为什么会在灵峰山里,但小白却没法给她回答。
其实小白对他自己而言,也是个谜。
他把自己的事忘的干干净净,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他的记忆是从蒋芸开始的,他从蒋芸那里学会了说话,学会了吃饭和睡觉,还学会了做一个会赚钱的道士。
蒋芸问他失去了记忆是不是很痛苦,可小白也根本不懂什么叫做痛苦,就如同他也不知道什么叫喜悦。
蒋芸她们笑,他不知道为什么;她们哭,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不理解蒋芸所有的情绪,蒋芸也不能理解小白,一个没有情绪、没有记忆的人在这个世上生存是一种什么感受。
可能很孤独吧。但他连孤独应该也是不懂的。
三人在厢房安顿下来,喜月今天大概是演戏演的累了,很快便睡了过去。蒋芸借着残烛的光亮从装钱的布袋里拿出几块碎银子,走到小白的身边坐了下来。
“这几钱银子你收好。”蒋芸把银子递进小白的手里。小白托着并未合掌,问她:“做什么用?”
“留着呗。”蒋芸笑了笑,“后面的路还长,我给不了你很多,之后再有入项也都会分你一些的。”
“我不会用。”小白如实的说道,又将那几钱银子递了回去。蒋芸推开,“回头我教你用。如果哪天你跟我们分开了,你总要有些钱傍身才好。”
“如何分开?”
“我也不知道,只是这么说。”蒋芸低头静默片刻,“分离总是来的很突然的,来不及准备的。所以,不妨提前准备好。”
她笑了笑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裙裾,“你早点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蒋芸去睡觉了,小白也像蒋芸和喜月那样躺了下去,却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每夜都是这样,蒋芸总是让他早点睡,可他并不需要睡觉。
漫漫长夜无事可做,小白便会重温一下他仅有的记忆,就像学子温习所学的功课。
初夏的夜不长,天很快就蒙蒙的亮了起来。蒋芸在鸟儿的啾鸣声中悠悠转醒,眯着眼睛看了看这残瓦破墙的屋子,缓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在哪。
“醒了?”
蒋芸嗯了一声爬起身来,见小白正在对面倚墙坐着,牛心发髻已经散开,身上的道袍也已经换了下来,长长的头发披在身后,白色长衫如雪,安静而又闲适的坐在清晨的阳光中,像仙草上的露珠滴下凡尘,落地成仙。
蒋芸无可避免的又去想小白究竟是什么人。
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眼中沾染不到半分俗世的污浊。既不沾染,又为何会流落深山,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身后是个什么样的故事?是悲还是喜?
蒋芸看着小白,小白也就由她这么看着,倒是最后蒋芸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拿着梳子起身走过去,“来,我给你把头发梳了。”
“不是喜月梳头吗?”小白虽这么说着,但仍是转过了身子。
蒋芸捞起他的头发,“我也会啊,男人的发式简单。”
还不等蒋芸把梳子拢下去,就听喜月喊了一声:“小姐别动,我来!”说完就爬起身冲了过来,把梳子抢了过去。
“不过是绾个发髻而已。”
喜月的手腕利落的转着,把小白的头发束在头顶,道:“伺候人的事我来。小姐你呀,还是留着将来给夫君梳头吧。”
“就你讲究多。”蒋芸笑她,“比奶娘的讲究还多。”
喜月道:“那锦城林家可是北方望族,将来你嫁进去了只怕讲究会更多。”
“好了好了,知道了。”
小白在一边认真的听着,见二人停了对话,这才问道:“嫁进去什么意思?”
“嫁人啊!就是一起过日子生娃娃。”喜月道。
“好了。”蒋芸拦着喜月,又揶揄道:“小白要是继续往下问,你准备怎么说?”喜月抿嘴一笑不说话了,小白越发的茫然。
三人收拾停当,趁着天早离开了山神庙,准备出城继续赶路。远远的看到城门时,就见城门口排着个长长的队伍。蒋芸他们停了下来,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不敢靠近。
不断地有人往城门处走,有人去排队,有人停留一会儿后又离开。蒋芸他们躲在一条巷子里,断断续续的听着路人的对话,终于是拼凑出了完整的消息,原来是官府开始在各个城门查路引了。
路引已经有许多年不查了,现在不知怎的,又把这事儿捡了起来。
想出城又没有路引的人都抱怨着麻烦,有人好奇地猜测这是为什么,还有人小声的骂官府,说去开路引必然又会被他们搜刮去或多或少的银钱。但不管怎样,真的有事要出城的人最终都奔着衙门的方向去了。
开路引,别人或许可以,但蒋芸他们不行啊!他们既不是晴峦县的人,也不敢说自己是从哪来的,好容易从官兵围捕下逃出来的,怎么能自己冒险又往刀口上撞呢。再说,这突然开始查路引,感觉蹊跷的很。
喜月也说坏了,这一来别说去锦城了,就是晴峦县城他们都出不去了。三人也不敢多在街上逗留,只好又回山神庙,想想办法。
说是想想办法,可其实哪有办法能想呢。在这种事上,小白是指望不上的,蒋芸与喜月面对面坐着,咬着手,看似在思索,实则都是头脑一片空白。
喜月提出让小白去官府开路引,该说什么怎么说都可以教给他,反正他不管什么事、什么话,听一遍就能一字不落的背出来。到时她俩以小白丫鬟的身份跟出去就是了。
蒋芸摆手,“你以为丫鬟就不需要去登记吗?一样要在官府打照面的。”她叹口气,“爹爹现在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我虽侥幸逃了,谁又知道官府手里有没有海捕的文书呢,万一再附了画像……不行,不能冒险。”
“那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怎么办!”蒋芸站起身来往屋外走,喜月在身后问她去做什么,她胡乱一摆手,“心烦,转转。”
荒庙里的草木植物无人打理,长的肆无忌惮,一派欣欣向荣。正殿后面一片竹林也是碧绿清幽,看着倒是舒爽。
蒋芸转悠了一圈后上了正殿前的台阶,隔窗往里看了看,能看见颜色斑驳的一座神像,神像前的香案虽残破,但还好端端的在那立着。
她推开门,用袖子挥了挥,却意外的发现并没有什么灰尘落下来。正殿也不过三间阔,一眼看得到头。殿西侧窗根下摆了一张桌子,上面居然还有几只鲜嫩的果子。
蒋芸好奇,小心翼翼的走过去打量了一番,才伸手要去拿那个果子,就听身后有人道:“那是我的,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