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
卯时刚至,巡街的更夫,手中三声磬,一声锣,大喊一句“天下太平”。
夏至已过,天亮的早,现下已经是白馥馥亮堂堂的一片了。
这打更人叫姜冲,摸约着也就三十多岁,有过个老婆,不少年前就死了,倒留下个小子,只可惜,去年冬天生了高热,人没有熬过去。这姜冲倒是从少鳏夫成了孤家寡人一个。
这最后一声“天下太平”喊完,正好是又从街尾回到了大路上。早点摊刚好是有一锅热腾腾的炸油饼出锅。油饼里裹着甜香软糯的红豆沙,一咬下去,红豆沙“咕噜咕噜”的就往外淌。天气热了,买油饼的也不见少,姜冲好不容易挤进去买了三个。牛皮纸抱着,捧在怀中,也是烫胸口。打更的工具,被他放在了肩上的小口袋里。油饼在手心来回打着滚,自己又往巷子里面走了。
走了没几步,姜冲在一家不算多富丽但倒还是别致清雅的小院子的墙脚边停了下来,捡起墙角的一块小石头,扔进了院子里。姜冲手上有准头,听到石子落在了院里的枯竹上,便又转到了小院的正门处。
正门打开,露出一个白生生的面孔,又因为长得白,眼睛也大,眼下郁结着的两团黑青便更加的显眼起来。姜冲看着孩子,心疼,“怎么了?你师父昨夜又让你抄药方啦。”
“没呢,没呢,没抄药方,昨夜竟捣药来着……”一口北方口音在这水暖风清的应天既是别捏也觉得好听特别。孩子脸上倒还是笑嘻嘻的,脸上笑意一盛,眉眼嘴角尽打了弯。
姜冲总觉得自己的孩子同他差不多大,心里的怜惜便更加多了几分,听了这般回答不忍极了,“你也别老是惹你师父生气,到头来还是苦了你自己……”
“不妨事的,那个……油饼……”孩子眼睛亮亮的,闻着油饼的香,话都快不会说了。
“哦哦,倒是差点给你忘了。”姜大哥将油饼递过去,那边一个铜板也递了过来。
“您怎么多给了我一个啊!”
“老板送的,说是卖不掉了。”
“是嘛!还有这样的好事!”
“是的呢是的呢,既然是多了一个,你就多吃一点儿,现在又正是长身体时候。”
“嗯嗯……”
这一番交易做完,小院门又一次关上,油饼的香气盖不过这满院的草药气味,混杂着是不怎么好闻的,但是忆君也已经习惯了。
十二岁正是贪嘴嗜睡的年纪,三个油饼才是差不多当够了一顿早饭。自己吃完,也不敢怎么歇,立马收拾干净手上嘴上的残渣,进了厨房,将已经炖的熟烂的药粥盛出一碗来,往里屋端了进去。
卢润溪早饭吃的清淡,或者说餐餐都吃的清淡。忆君在他身边待久了,嘴馋的时候便时常拜托打更的姜大哥给自己带些零嘴过来。姜冲便是年节时候带儿子到卢润溪这里看病的时候才忆君熟识的。
应天城郭悠悠,治病行医的大夫不在少数,这卢润溪能在小街小巷之中开出名堂来,倒也自己本事。当初姜冲嫌诊金昂贵,便没有带儿子过来瞧病,直到,别的大夫都没有医治之法的时候才舍得花银子到了卢润溪这里来。
“你若早个一天两天来送,孩子的病都要好治些,现在已经烧成这样,纵使华佗扁鹊再世,也是没有救活的道理的。”
姜冲左求右拜,最后倒是这一旁打下手的小童开口求了卢润溪,说是那孩子与自己差不多大,让师父救一下吧。
“我看在他的面子上,尽卢某的力,不过能不能救活,也不是卢某没给你打包票的。你这诊金你也拿走,我若是治不好,岂有收钱的道理。”
“师父,早饭来了。”
小米粥里浅藏清苦的药香,忆君这么吃了十几年,早就是厌烦到了极点,坐在卢润溪的对面,简单的扒拉了几口,很快极把原本碗里就不多的粥给喝完了。
“师父,我喝完了。田七香草还有蓖麻我也全都捣完了……”
“嗯。”卢润溪头都没有抬,就这么轻轻“嗯”了一下。
“师父,那我出去啦……”
“你去哪儿?”
“不去哪儿,就去附件转转。”
“你难道忘了,昨日我为什么要罚你了吗?”
“我虽受了罚,可是不代表我是服您的罚的。门口油饼店的二福,他爹没钱给他上学堂,学堂先生那的银垛子还是您帮着给的呢。他大字都不识一个,那样的都能读书,为什么我不行。”
“就是因为他不识字,所以才要念书的,我也教过你识字,药典你都识的全,方药你也会开,还学那些劳什子做什么?”
“可是可是……”忆君被堵得没有话可说,可是这一墙之隔,那边读书声朗朗,自己听着实在心痒。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你又不去考取什么功名,继承我这一身的医术,现在已是很够用了。”
忆君心里的嘟囔没有说出口,心里想着,“谁想去继承什么医术了呀,我还不想当个大夫呢!”
这边正是两相僵持,,前院门却是有人急匆匆的叩着。这人恶病急病总是挑不了日子的,忆君对这种情况也已经见怪不怪了,门一打开见也果然如此——一个二十多岁一身农夫打扮的人,“你不是卢大夫吧?”
“不是的,”忆君也显得老成,“出诊三十两,诊金另算。”
“嗯,知道的,给卢大夫已经带过来了。”年轻人从怀里掏出一封沉甸甸的小包裹。
那边忆君将银子收好,卢润溪也已经收拾好了药箱等物。
“走得急,乡下地方没有什么好马车,就牵了一头驴过来,不知道卢大夫还带着个小俊哥,就劳烦小俊哥和我一起甩脚走路了。”
忆君听那来人“俊哥俊哥”的喊心里舒坦的很,也不俱着什么行路劳累,便一起上了路。
出了应天城,倒真真没走多远,年轻人在一家不错的小院外停下,“卢大夫这家就是了。”
“您不是这家的门生?”
“不敢不敢……”年轻人听卢润溪说话客气,不知道这是卢润溪习惯,倒是兀自的扭捏起来,“我只是他家邻居,他家就母子两人,加两个闲使的老妈子,这家儿子有大学问的,明年开春就要进京考试啦,没想到突然闹了病,这才过来让我把您给带过来的。”
“好,卢某知道了,有劳有劳。”
卢润溪领着忆君进了小柴门,见院子里收拾的干干净净,虽处郊地,但却不似普通农家,倒像是个寒门书生家的样子。
忆君已经和卢润溪差不多高了,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要是不去细看面貌,背影倒也似两兄弟一般。忆君急匆匆的,倒是走在了卢润溪前面,“师父,您快点儿啊!别让人等久的。”忆君少有这般的积极,只是因为听得这家子是个读书人,心里便默默的觉得有些羡艳来。
“老夫人,大夫来啦……”堂屋里老妈子听见屋外脚步声,便赶紧将急的不成样子的老夫人叫起来。
本倚在床榻旁的老夫人正是急火攻心时候,这般自己倒是好转了一半,“快请进来,快请进来。”
“老夫人不用多礼。”
屋子替卢润溪布了茶,连着忆君也上了一份,连老妈子们也是颇有教养,并不多话,只是在一旁搀扶着老夫人。
卢润溪已经将目光投向了床榻上的病人,可忆君却是有心的到处观察起来,他见这家里内置不错,倒觉得是个殷实家庭,与这郊外地处当真的不符,但是又想起,这家人,三十两出诊的诊金倒是拿得痛快,这份子疑惑,也就很快的消除。忆君又见这老夫人,谈吐也是不俗,虽也是一副普通的江南乡绅夫人的打扮,可是忆君乡绅夫人小姐都见过一些,但大多是些仗势欺人的恶劣妇人。
“卢太医,一早叨扰了。只因小儿从昨日开始就是这般神志不清,老身实在……”
忆君在一旁,望向床榻上躺着的人。因在病中,所以脸色很是不好,但纵使在这般不好之下,也能看出只一副秀丽的面貌。男子貌美清秀,便多生女态,这位,倒还是一副清涟公子的架势。忆君看不得了,卢润溪架势拉开,便有的自己忙的了,递这递那,也是没得歇。
“没什么大碍,暑气加原先身子里的寒气,人便有些招架不住了。”
“对,他是从小体寒,身子喜发凉的。”
“无事,这倒不妨害身子,现下我下个方子先治现在的病。”
“劳烦卢大夫了。”
“忆君……拿药箱里的笔墨来。”
“好。”卢润溪一手小楷写的漂亮,倒是被老夫人看见,好好的夸赞了一通,“没想到卢大夫医术高超,连字也是写的这么的好。”
“没有什么好的,只不过为了让人认的清楚罢了。”
既是出诊,身上便也备了些药的,一副药不用再去药房,直接在卢润溪这儿便都抓好了。两个老妈子接过,立马就去院子里起锅开始炖了。
剩下的几人便在屋子里,围着个不甚清醒的,闲聊起来。
“听卢太医口音,是北方人?”
“对,卢某家在沧州。”
“为何来了应天?”
“沧州十几年前被北元压境,我便南逃,到这里来了。”卢润溪怕人问起这些事儿来,竟是难得的自己先扯起别的闲篇儿来,“坐到现在还不知道老夫人如何称呼?”
“安人而已,来着方家已是多年了。小儿单名一个“朝”字。”
老夫人婆家姓方,便是应该以方夫人相称了,卢润溪听到这,却是心中一怔。
本以为一直喜怒不形于色是我卢润溪,却是被这方老夫人一眼看透了,“卢太医是不是有什么方姓的旧人?”
“什……什么?”卢润溪又是难得的一次局促。
“老身看卢太医脸色有变,想应是想起了什么旧事旧人了吧!”
“没有,并不认识什么方姓的旧人。只是在南下的路上,倒是听人说过这宫里的皇后,娘家也是姓方的。”
“卢大夫说笑了,这皇家可不是敢随意攀亲戚的。”
忆君跟着卢润溪多了,便也练就了脑内翻腾打滚脸色却不变的本事,想着这卢润溪才不是什么会听路人闲谈的人呢,可倒是知道宫里的轶事,也是觉得新奇。
几句闲谈之下,药香涌进——是已经炖好了汤药了。
卢润溪让忆君帮着扶正那床榻上的方朝,准备灌进汤药。大热天的,忆君觉得自己像是捧着个大冰块似得,直想把人扔到一边去。
汤药喝完,倒是见效的甚快,先前还病恹恹一个人,又是很快的清醒过来。清醒之后,那份子儒雅更胜他常,快把一身素衣穿出一品官服的架势来。
“这是卢大夫。”
“多谢卢大夫。”方朝不需多提醒,便知道给卢润溪道谢。
卢润溪也不知怎的,越来越讨厌长相清秀漂亮的男子,见方朝向自己道谢,倒是觉得厌烦起来,“既是醒了,便不多做打扰了,留了几幅养身的药方,若有需要,去城里的药房拿药便可,煎煮方法与今天还是一样的。”
领了全部的诊金,卢润溪已是抬脚准备走了,却是见忆君还在那里张望,“忆君,走了。”
回来的路上没有驴子,却是遇上了应天巡抚的出城队伍,这应天巡抚不是别人,正是柴子樟,卢润溪千防万防竟还是与这柴子樟迎面撞见。
这两人其实并没有见过面,甚至连名号都是没有通过的。卢润溪知晓,也完全是因为领着忆君出诊时,被旁人说了,忆君像极了这应天城里的一把手。
“是巡抚的队伍哎!”忆君的激动按捺不住,“师父,不少人说我长得想巡抚大人的。”
“像又怎么了!”卢润溪嘴上讲,抬头眼里,远远看着已经没有什么年少轻狂意味的柴子樟,虽是苍老了些,可是年轻的底子还在,这么一眼看过去,两人简直是一个活字板里印出来的,“人是做大官的,人家可不像你……”
“哼。”忆君知道自己在卢润溪跟前是听不到什么好话的,有些愤愤的目送着队伍走远了,然后与卢润溪继续赶路。
还没有到家,天气热,路上的行人也是越来越少,卢润溪走着走着,发觉那孩子是越走越慢,于是乎便回身唤他,“你不要磨蹭,快些跟上。”
“师父,您说我什么时候能……”
“能什么?”卢润溪话里听不出什么感情,便是更显得揣测不得了。忆君的一时勇,被卢润溪这么一问,竟是崩溃殆尽,“我问,什么时候能不吃那药粥啊!我都喝腻啦。”
“哈哈哈哈……这倒是好说,你若是不想吃,和我说就是,你每天早上的油饼那么香,我也是嘴馋的很啊!”
忆君不知道自己每天早上的小秘密,其实早就被卢润溪知晓。明明应该先担心一下的,可是卢润溪这般妥协来,自己也是高兴极了,“太好了,太好了。”
虽然还是没有敢表明自己的真实想法,但是忆君还是开心的,这药粥便是自己成功的第一步,以后不学医啦,只安心的读书,像那个漂亮的方少爷一样,一屋的书香墨香,到了足够的年纪,也去京城里考个功名来。
忆君越想越兴奋,步履也轻快起来,拉着卢润溪就是往前冲,“师父师父,您快一些啊!”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