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时候,所有三品以上的官员偕同家眷,皆是要到宫里上林苑去赴宴,今年新招了一批歌伎舞姬,还有新来的戏班子,一大早的,就能从西宫的一处角落里,听到那些人传来的咿咿呀呀的声音。
一处偏殿中,住着几个妙龄少女,皆是一个赛一个的貌美,其中有一个一身鹅黄衫裙的少女,正静静地在院子里一处僻静的梅花树下,一步一点地地轻舞慢跳。
衣摆拂过地上落着的红梅,映衬着昨晚刚落下的雪,瞧着,便似是那瑶池凌霄殿上翩翩起舞的嫦娥女仙,温序就藏在不远处的房梁之上,静静地看着那人步步生莲般旋转,落地。
之后有另外几个仿佛是正跳舞的那少女的同伴,转过檐下回廊走了过来,边说边笑,温序眉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觉得这入耳的声音,颇是聒噪。
那几名女子转过来的时候,刚好就能瞧见那院中梅花树下跳舞的少女,几人的笑声登时一消,之后便互相看了看,悄悄地自她身边走过,直到又转过了一个拐角,那几个才撇了撇嘴,“怎么这样也能碰上,一大早的就在雪地里跳舞,跳给谁看呢?当今陛下还尚未及冠,摄政王殿下又是个女子,也不知道在勾。引哪个。”
“说的可不是。”有个生得尖下巴,上挑眉的舞姬闻言应和道,“且总以为别人都跟她一般糙似的,大冷天的还要人家起来练舞,这些舞咱们都练过多少遍了,哪里还需要这样来练?”
“要不人家怎么能讨姑姑喜欢呢?可不是比我们这些个嘴笨不会演的人乖巧,否则哪里轮得到她来对我们指手画脚的,依我看啊,这领舞的位子,还是让给紫嫣姐姐来的更好。”
“你这话我倒是觉得也不错,紫嫣姐姐生得可不比她差劲,又是个才貌双全的人物,叫紫嫣姐姐来领舞,咱们也是心服口服,哪里跟她似的,总是沉默寡言的,一说话就是那种娇媚的声音,没得叫人看了笑话,还以为她不是个舞姬,是个烟花柳巷里叫人玩。弄的玩意儿。”
最先说话的那人娇嗔似的推了推她,“说什么话呢这是,小心叫她听见,告诉了姑姑去,给你苦头吃。”
“嗤,我还怕她不成。”
“那有本事你就跟紫嫣姐姐似的,也别起来啊,何必又要这么一大早地出门?”
那人努努嘴不语,她倒不是在怕苏荼,只是怕苏荼到姑姑跟前去告状,姑姑罚起人来可是手下不留情的,自己又不像是紫嫣,能够也在姑姑跟前挣两分脸,自然不敢明着同苏荼对着干。
而此时一直懒洋洋躺在房梁之上的温序听着那几个女子便埋怨边走远,忍不住弯了弯唇,弧度虽小,却到底是笑了的,只是那笑看起来,却不大友好。
温序的目光又重新落回到梅花树下的那人身上,一张脸着实是看起来冷冷清清的,却不似摄政王殿下那般冷清得叫人望而生畏,而是恍若高崖之上蔓延生长出来的一株雪莲,清冷不似池中物,听说……这人说话的声音,倒是和脸不大一样?是个声色娇媚的?
突然像是来了兴趣,温序一向平淡无波的眼底也带上了两分玩味笑意,然而还没等温序先跳下去惹人家,就又听到一女子的声音响起。
这声音也是柔媚得紧,只是停在温序耳朵里,却不大舒服,也不知道那人开口,是不是也这样,若是也这般聒噪尖锐得让人耳朵发疼,那自己还是看看就走吧。
舞倒是跳得真好看。
“哟,苏姑娘这又一大早就开始练舞了呢,你瞧瞧我,总是这般惫懒,身子骨比不得苏姑娘康健,总是叫苏姑娘笑话了。”紫嫣一副才才睡醒的模样,看着梅花树下的苏荼,嘴角一挑,便是一阵娇笑。
苏荼没理她,就连步子都不曾乱上一下,倒是叫房梁上的温序刮目相看,说她是个寡言少语的,倒还真不是冤枉她,就连他都听出来这来人对她的嘲讽挖苦,她竟还能当做没这么个人似的自顾自地跳着,倒是有趣。
而紫嫣则是最恨苏荼的这幅模样,明明都是低贱的歌姬,可偏偏就她一个人看起来总是清高得跟什么似的,最叫她恼恨的,是苏荼就算是个这模样,姑姑护她却还护得紧,以往她们几个到那些个达官贵人的府上去,有谁是不曾被那些人叫过去陪酒的?
可偏偏就是个苏荼,每回去那些个贪花好色的贵人府上的时候,姑姑都会将她留下来,不让她去,即便是有些个正经主子看上了苏荼,也都叫姑姑给拦了下来。
要知道做她们这行的,最怕的,就是得罪所谓的贵人了,即便听说姑姑的背后有人在撑着,可要姑姑为了一个舞姬去得罪那些人,放在寻常人身上,只怕是不可能的。
她们总说她敢同苏荼对着干,是也在姑姑跟前挣了几分脸面,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在姑姑跟前,同苏荼根本没得比,否则姑姑也不会看着她叫那些个纨绔子弟迟尽了豆腐而无动于衷,反倒是曾经她见过有个人将苏荼堵在花园里意欲行事的时候,叫姑姑看见,直接搬着砖就将人的脑袋也敲了。
不过神奇的是,即便是这样,这事儿最后竟也叫人给压了下来,只是姑姑对苏荼的看护是又深了一层,简直就是将她当作是眼珠子看着,如何能叫人不嫉妒?
身为舞姬,说白了也就是个叫人消遣的玩意儿,怎么偏生就她苏荼活得跟个姑娘小姐似的,而她们却低到了尘埃里去,叫人踩在脚底下不能翻身,偏偏还要笑脸迎人?
“苏荼!我在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越想便越恼怒嫉恨,紫嫣忍不住沉下脸,看着苏荼,仿佛要将她撕碎了一般。
而温序则是眉梢一挑,苏荼?这名字……
有点耳熟。
“我不想跟你说话,你看不出来吗?”温序的思绪突然叫这一声耿直到不能再耿直的反讽打断,出乎温序意料的,是这位名叫苏荼的少女声音虽柔媚却不尖锐,一声声只仿佛能挠着人家的心头,叫人心痒难耐。
相比之下,那后来出现的女子,就未免太过风尘。
而紫嫣也没想到苏荼会突然停下动作,目光认真地看着自己,吐出这么一句话来,以往自己不是没有说话比这个更难听的时候,但苏荼向来不理会自己,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同自己认真起来的苏荼。
不知为何,她突然有一种无地自容的羞愧感。
苏荼看着她,一双清冷冷的眸子里没多少情绪,却是认认真真的模样,看着紫嫣也没流露出多少厌恶,一副平静的样子。
“以往我不制止你,不过是因为在外头家里你随便闹,都没有外人知道,可是你现在是进了宫,脚下踩着的,是行差一步便有可能万劫不复的皇宫,你还这般不知收敛,是当真要到去死的时候,才明白,究竟什么叫分寸吗?”
“我……”
“以往我让着你,也并非是怕你,姑姑对你高看两眼,那是因为你确是有才,天生便是个跳舞的好身段,可是我不像你,只有不断地练才能力求舞姿到位,你恃才傲物,我也不怪你,毕竟你着实是有那么个资本,可是若是你想去死,还是别拖着我们了,我也不像你,我怕死得很呢。”
紫嫣:“……”
温序:“……”差点忍不住笑出来暴露了。
他倒是不知道,这看起来清清冷冷少言寡语的姑娘,内在倒不是个这样的人,瞧这认真的小模样,仿佛她说这些话,当真是没有讽刺的意味在里头似的,只是单纯地将她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有点呆呆萌萌的模样,就像他家中养着的那只兔子,傻乎乎的。
突然就有些想要抬手去挠挠她的下巴,温序的手松开又捏紧,只觉得掌心发痒。
等温序回神的时候,紫嫣已经走了,那梅花树下也没人再跳舞,温序突然有些失落,虽不知这失落从何而来,可着实是淡淡地,自心头划过了的,可是还不待他细想,一低头,就看见个小姑娘瞪着一双清冷冷的眼睛看着自己,就站在房梁之下,一脸认真。
温序:“……”她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而苏荼也看着他,“这是内宫,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温序:“……”他……看风景?
然而实际上,他也不记得自己是来这里做什么了,好像是自己被林深追着跑,这才无意中躲了进来?可是这样的话肯定是不能对她说的,别说林深是禁卫军统领,说出来他脸上不好看,自己还是龙禁尉的副统领,说出去不是更没脸?
只不过还不待他想出个所以然来,那底下站着的人先替他想好了说辞,“你是宫里的侍卫?莫不是犯了事要被打,这才躲起来的?”
温序:“……”这么说好像更丢脸?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温序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