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受了深夜的影响,锦姨说话的时候不自觉放低了声音。
可既然是深夜,再低的声音穿过一片寂静的空气,也会变得格外清晰。
我将锦姨的话一字不落的听完,总算是明白了徐墨白为什么会因为我偷跑去酒吧生出那样的滔天怒火。
可是,我又疑惑。
就像锦姨刚刚说得那样,现在的徐墨白,早就已经不再是七年前自江北离开的落魄少年了。
如今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徐六少爷,江北有谁敢和他过不去?
还有,那幕后操纵者试图绑架我,该不会是想要学电影里演得那样,以我为筹码,逼徐墨白就范吧?
我因为如此的狗血桥段哼笑,脑子里转瞬间就冒出了一个念头:如果那天我没有选择打开手机,又或者那天徐卫没有及时找到我。那么我真的被绑票了,徐墨白会怎样应对?
只不过,这世上最没有意义的就是对已经发生的事情做那所谓的“如果”假设。
所以,我并没有让这个念头在脑海里停留太久。
“关于幕后主使,徐卫带着安好从江北离开之前,已经安排了手下的人去查。”
楼下的徐墨白说到这里略有停顿。
约莫两三秒之后,我听到六少爷哼声。
接下来的一句,徐墨白虽然没有带主语,但绝绝对对说得就是我。
他说:“一点儿都不让人省心!”
我撇嘴,原以为锦姨听了徐墨白这话会一如既往的帮我回击,却不想接下来听到的却只是一声清浅叹息。
“墨白,锦姨也知道这话有些妇人之仁,不该说,但是……”
“锦姨,您在我这儿从来都没有什么该不该,有什么话,您但说无妨。”
锦姨得到了徐墨白的回应,却是默了有几秒才重新开口:“墨白,这两年你回到江北这样大刀阔斧的整治动作,那些人多半是被逼急了,才会狗急跳墙的去动安好的主意。反正现在大局已定,整个江北没有人敢对你说个‘不’字。所以……有些事情,不如先暂缓一下?更何况这老话也说了,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两年,他们也为当年的事情付出不少代价了。”
这一次,换做徐墨白沉默。
他的沉默时间要比锦姨长,再开口的时候,声音竟是带出了打趣:“姜医生,不得不说,您对自己的定位还挺准确的。”
锦姨没出声,我想,她大概是没听出来徐墨白的揶揄。
而另一边,徐墨白则是语调轻快的补充解释,笑得愈发揶揄打趣:“妇人之仁。”
“你个臭小子!敢笑话你锦姨!”
伴随着锦姨说话声响起的,还有一声清脆的“啪”声,听起来像是锦姨在徐墨白的后背上赏了巴掌。
徐墨白轻声“诶呦”,跟着锦姨又笑了两声,便重新恢复了那凉飕飕有些发冷的语气:“锦姨,您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可当年徐家落难的时候,那些人可全都在不遗余力的推到最后一堵墙,完全不顾我们的死活。您刚刚和我讲老话,那我也说一句孔子圣贤曾经说过的话。孔圣贤说,以德报怨,何以报直?徐家三代基业,险些就被这群虎豹豺狼给毁了,让我放过他们,那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可是……”锦姨犹豫:“安好她怎么办?你如果因此再动干戈,那无疑就是把她推到了风口浪尖儿。”
沉默,长久的沉默。
我因为这样的沉默心里有些发堵。
我与徐墨白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十年前。我十二岁,他十七岁。
他搬到我家隔壁和我成了邻居,我每次见他都喊小白哥哥。
徐墨白那时候就不是什么阳光少年,但好在对我还算友善。
十七岁的时候,我情窦初开,满心满眼都是已经长成俊朗青年的小白哥哥。
那年夏天,我受了陆可可的鼓舞,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表白,却听到了徐家出事的消息。
满心情愫未能出口,我看着二十二岁的少年徐墨白在滂沱大雨中转身冷冷的看过来,一颗心像是被淋过了滚油又扔进冰窟,痛得无法言喻。
那之后的五年,我再未见过徐墨白,也鲜少听到他的消息。
可记忆深处,少年穿着纯白T恤站在满树杏花下淡然微笑的脸庞,却仍旧无比清晰。
再相见的时候,是两年前,我二十二岁,徐墨白二十七岁。
他的T恤变成了衬衫,却还是同样的雪白颜色。
他的轮廓相较于年少时候更加清晰分明,眉眼深邃俊朗无俦。
他看着我,礼貌却疏离的喊“安小姐”,而不是少年时候的小好。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爱上徐墨白的。
我只知道,当再次重逢,我与他四目相对,那颗一直沉在冰窟里被滚油淋过的心,就自满目疮痍中生出了嫩绿的新芽。
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被索求得痛到哭都没有力气的时候,我不是没有绝望过。
这两年的虚与委蛇,床榻承欢,我不是没有心冷过。
可即便如此,我心间那颗绿色的新芽,也从未曾枯萎。
张爱玲说,爱一个人,会卑微到尘土里,然后开出花来。
我想,我与徐墨白,大抵就是如此。
虽然他对我总是忽冷忽热、时好时坏,可就因为那为数不多的“忽热”和“时好”,我便仍旧期望着什么。
可此时此刻,徐墨白的沉默,终于是让我体会到了失望是什么滋味。
“墨白?”锦姨轻唤徐墨白的名字。
我收回思绪,凝神聆听。
“我有分寸,不会让安好出事。”
徐墨白终于发声,这一句却听得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不过,这两年我拜徐墨白所赐,倒也添了些新本领。
例如,在遇到伤心事情的时候装傻充愣选择性遗忘,尽最大程度不自己给自己添堵。
因此,我反复做了几个深呼吸舒缓了一下胸口的憋闷感觉,就决定找个合适机会下楼解决口渴问题,然后继续睡觉。
而另一边的一楼客厅,锦姨似乎也没有将这个话题再继续的意思,应了声“嗯”就话锋一转:“墨白,我明天还是想带着安好出去转转。”
我收回才刚刚迈出去的左脚。
“我也知道现在这样的情况要小心一些,但安好好不容易才出来这么一次,她现在正是爱玩儿爱热闹的岁数。你总是这里也不许她去,那里也不许她去,她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是要抱怨的。锦姨还是那句话,你既然把人留在身边了,总归是要对她好一点儿才是。安景山夫妇也好,夫人也好,说到底,当年的那些事情,跟安好没有半点儿关系。”
锦姨这一番话带着浅浅叹息,而我却从这浅浅叹息里接受到了不少的信息。
我想要将这些信息逐条的整理清楚,却被二楼传来的开门声打断。
我不知道从房间出来的是顾琛、宋铭、徐卫他们三个当中的哪一个,只得中断思路,继续集中精神偷听。
下楼的脚步声十分有节奏,等那脚步声到了一楼客厅,锦姨便率先发问:“你这是一直没睡?还是半路醒了?”
“一直没睡。”来人答话,是徐卫的声音。听之后的动静,似乎是徐卫打开了冰箱翻找东西。
“怎么,你肚子饿啊?”锦姨继续发问,同时也确定了我的猜测。
“我给宋铭找点儿夜宵。”
“对了。”锦姨恍然:“宋铭人呢?我从回来到现在还没看到那小子呢。”
“在房间挨罚,手抄一万遍。”
徐卫如实回答,听到锦姨满是疑惑的问“为什么”,就将今天宋铭犯贱招惹我,然后被我KO的事情讲给锦姨听。
锦姨听了又气又笑又无奈,骂完了宋铭“活该”,就吩咐听到动静出来查看的女管家,明天早餐的时候煲个清淡些的鸡脚汤给宋铭补补。
楼下客厅短暂的热闹为我提供了绝好的时机。
我轻手轻脚的返回卧室关好房门,动着发干的嗓子艰难的做了个吞咽动作,又拿了睡袍的罩衫套上,这才重新打开房门下楼。
此时锦姨已经帮着管家一起给宋铭准备好了三明治和果汁,她见着我下楼,便“呦”了一声:“怎么还都约好了一块儿起夜了。”
徐卫拿了夜宵就率先离开,路过我身边的时候只点了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
我同样点头致意,喊了一声锦姨就打开冰箱去拿矿泉水。
然后,我还没触到矿泉水瓶的手被徐墨白拦下。
“晚上别喝这么凉的水。”他开口,转而从旁边橱柜拿了常温的矿泉水拧开递给我。
我没说话,接过来咕咚咕咚的喝了大半,又看向锦姨说了一声“我回去了”,便径自上楼。
徐墨白是在我躺下有一段时间才回来卧室的,后半夜,他没再跟我楚河汉界。
可我被他抱在怀里,反倒没有之前睡得安稳。
第二天睡醒的时候,我背对着徐墨白,被他环抱在怀里。
房间的遮光窗帘层层叠叠密不透光,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我躺了一会儿,便尝试将徐墨白横在我腰间的手臂挪开。
动作到一半的时候,我听到身后有细微的声响和加重的呼吸,是徐墨白醒了。
他挣开被我抬起来一半的手臂,重新把我抱进怀里。
“不睡了?”
睡梦初醒,六少爷的声音低低的、哑哑的,也是格外性。感好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