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距离事发已经过去了将近四个月,虽然我是从第三方的叙述里听到了全部内容。
但当蒋励棠告诉我,他听到安乐在睡梦中哭着喊“爸爸”和“安好”的时候,我竟是也和当时的蒋励棠一样,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蒋励棠说安乐被叫醒之后就又恢复了原样,但这后面的事情,却还在继续。
有了前一个晚上的经历,蒋励棠等到第二天,就带着安乐到疗养院的综合诊疗大楼做检查。
西郊疗养院虽然以恢复疗养为主,但综合楼里面的各种检查设备和医生护士,却不输三甲医院。
而也就是在那一次的检查过后,蒋励棠从安乐的脑部CT片上,看到了原本是一元硬币大小的淤血块,已经变成了五角硬币大小。
蒋励棠花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观察安乐,寻找原因,却百思不得其解。
一周之后,别墅里的小护士见着蒋励棠给安乐一连安排了三次检查,便满脸忐忑的询问:安大小姐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这位小护士不是别人,正是两个月之前,在夜班岗位上偷懒睡觉,导致安乐滚下楼梯的那位。
至此,蒋励棠终于恍然——两个月之前的那次滚楼梯事件,对安乐来说八成是因祸得福。
“又过了一个月之后,我第二次带着安乐到综合楼做CT扫描。片子出来之后,安乐脑子里的淤血块就又小了一圈。我根据两张片子的对比做了计算,预估出安乐脑子里的淤血在未来三到五个月之内就可以彻底消散,便开始着手联系在瑞士的同学,以便安乐恢复正常之后,可以第一时间带她离开。”
蒋励棠再次提及要带走安乐,我皱了眉,但仍旧就事论事:“正常来说,随着安乐脑子里的血块逐渐减小消失,她的状态不是也应该慢慢恢复么?但是你看安乐现在,还是和之前没差多少。”
“这点我也注意到了,并且查阅了相关资料。我觉得,安乐现在之所以还是这样,很可能是因为两种原因。第一种原因,是因为安乐的脑部神经长期被凝结的淤血块压迫,在短时间内并不能恢复如初,所以才导致了现在这样的情况。”
蒋励棠的第一种判断,和苏主任的看法一致。
“第二种情况,很可能是心理上的差距变化而引发的假性现象。”
我皱眉:“什么意思?”
“两年前的那场车祸,救护车被堵在路上,在车祸发生的一个小时之后才赶到。当时的急救记录显示,安乐被从副驾驶抬出来的时候,还有意识。由此可知,虽然安乐当时头部受伤,但在救护车赶来前的那一个小时,她的大脑却是清醒的。因此,车祸过带来的伤痛和恐惧,会被大脑如实记录。而在接下来这两年的时间里,安乐作为一个病人,被大家照顾、迁就、爱护,由此而带来的幸福感和喜悦,同样会被大脑如实记录。所以,当被压迫的神经恢复,过往记忆认知渐渐清晰,大脑在对前后两种感觉做过对比之后,就会选择更让人愉悦幸福的那一方,从而忘记让人痛苦的那一方。这种反应机制,是大脑进行自我保护的一种体现。”
“所以……”我重新皱眉:“如果真实情况真的和你说的一样,那么安乐现在,其实已经是康复状态了?”
“如果真实情况和我的第二种判断一致,那么结果就不会差太多。但是如果真实情况和我的第一种判断一致,那问题就要复杂一些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蒋励棠同样摘了眼镜捏眼角:“如果安乐现在这样的情况,是因为脑神经长期受到压迫无法恢复,那么她将面对的结果同样是两种。第一,被压迫的脑神经并无大碍,经过一段时间的恢复,就可以正常如初。第二,长期的压迫导致神经元受损,这种无法修复的伤害,会让安乐这辈子都是现在这样。”
以上这长长一大段话,虽然是蒋励棠说出来的,可我的喉咙口却开始莫名的干涩——安乐现在这样的情况,说好听了,是脑部受损。说难听了,就是被撞傻了。
而一旦事情是最糟糕的结果。那么安乐,这个曾被我视作榜样,聪明、漂亮又能干的大姐,她就会一辈子都是个傻子。
我不担心自己没办法照顾安乐,可是安乐那样优秀要强的人,如果往后这辈子都要活得浑浑噩噩,无异于是对她的侮辱。
我心里难过,张着嘴喘了两下,便将蒋励棠视为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在安乐第一次发现异常的时候就告诉我!”
面对我的斥责,蒋励棠并没有太多反应。
他面色如常,重新把眼镜戴好,便看向我一字一句的开口:“因为,我不相信,你能比我更好的照顾安乐。”
“蒋励棠!”我气得声音都开始发抖。
徐卫坐在我旁边,伸手过来拍了拍我肩膀。
我重重呼气,带着徐卫离开。
蒋励棠跟在我们两个人身后,一番话仍旧说得不疾不徐:“我想苏主任那边应该已经安排了安乐重新检查,他的水平在国内是没的说的,检查过后应该能给出准确诊断。如果最终结果和我的第一种判断一样,并且安乐的神经没有受损可以恢复,那请你对她多花些心思。如果神经元已经损坏”
蒋励棠话说到这里顿住,我迈步离开的动作也顿住。
然后,我听到蒋励棠继续:“如果是那样,无论你是否同意,我都会回到安乐身边。”
我转头去看蒋励棠,并没有掩饰自己的敌意。
“我还是刚刚那句话,我不相信,你能比我更好的照顾安乐。”
我张嘴想要反驳,却被打断。
“我不是在说气话。久病床前无孝子,你现在对安乐这样,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她还有恢复的可能。可一旦事情真的到了最糟糕的那种结果,你有了徐墨白,并且以后你们会结婚生子,有自己的孩子。那么到时候,你能分给安乐的关心有多少?你能留给她的耐心又能有多少?”
我沉默,过了有一会儿才开口回应:“我再不济,至少还和安乐有着最直接的血缘关系。而你呢?你有什么?你说我照顾不好安乐,那你又是哪里来的自信?认为自己可以照顾安乐一辈子?”
“因为我爱她。”蒋励棠说得极其严肃且极其认真。
这之后,他的眼神开始变得幽远,接下来的话与其是对我说,倒不如说是自言自语:“你不会懂的……你没有见过她在水波粼粼的泰晤士河旁边,迎着日光微笑唱歌的样子,所以,你不会懂的……我爱她,胜过这世间所有。”
我重新张嘴,但最终还是没有多说。
我其实想告诉蒋励棠,我是懂得的。
因为,在少年时候的初春,我也曾迎着翩翩而落的满树杏花,看见了一个俊朗少年。
谁说一见钟情是夸张比喻?才不是!
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因为各自放在心底珍视的人而缓和,我收回思绪,又看了一眼蒋励棠,便跟在徐卫身后上车。
车子启动之后,蒋励棠曲着手指敲打后车座的玻璃窗。
我将车窗落下五分之二,看着他不说话。
“如果检查的结果出来,是我预测的第二种情况。那么,就请阿贝•霍尔帮帮忙吧。”
蒋励棠追上书接上文,我因为心中略显复杂的情绪,并未作出回应。
蒋励棠毫不在乎,继续说他想要说的:“这世界上能站在行业金字塔尖的人,无外乎两种。第一种是通过刻苦学习、不懈努力的,就像……我这样。而另一种,则是纯粹的天才。而阿贝,便是心理催眠学界的天才。你可以完完全全的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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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西郊疗养院回去临湖别墅的这一路,我的脑袋仍旧是乱糟糟一片。
今天玲姐陪着安若在徐卫的别墅照顾,我跟徐卫进门的时候,三个人正在客厅的羊毛地毯上玩儿拼图。
安乐见我回来,笑呵呵的喊姐姐,不等我换拖鞋,就满脸兴奋的拉着我看拼图。
我看着安乐脸上熟悉又陌生的笑,实在是控制不住情绪,便扳着安乐的肩膀让她面向我:“姐,你看看我,我是安好,你的妹妹安好,你、你不记得了么?”
安乐被我问得愣怔,扁着嘴嗫嚅开口:“姐姐,我今天很乖的,你别生气……”
安若将安乐拉到身边交给玲姐,见着我飞快的眨眼吸鼻子,便皱了眉头:“二姐,你怎么了?”
我用深呼吸平复情绪:“没什么,就是大姐的检查结果还是老样子,我心里难受,一时没控制住。”
安乐信以为真,握住我的手安慰:“二姐,你别难过,现在大姐不是已经有了好转的迹象了么。我相信,她一定能好起来的。”
我点头应声,心里难过,没办法继续面对安乐,就从徐卫那里离开,回了我和徐墨白的别墅。
我进了家门坐也不舒服、站也不说服,烦躁的在客厅来回踱步了好几圈,便换了衣服鞋子到地下室去跑步。
整整两个小时,我跑累了就走,缓过来就继续跑。等到从跑步机上下来的时候,上衣短裤已经全部湿透。
从地下室上来到了客厅的时候,我听见院子里有汽车引擎的声音。等到见着徐墨白开门进来,便下意识的发问:“你怎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