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的面色平静且随和,如古井无波。
可她说的话,却是连标点符号都带着无可挽回的决绝。
徐墨白重新站回来面对安乐,脸上同样无波无澜:“用亲情来绑架自己的妹妹,这种做法,我打心眼儿里瞧不起。”
“是么?”
安乐眉梢高挑,哼笑里带着嘲讽:“我这人就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粗鄙泼妇,没有六少爷那样的见识和涵养。我不像六少爷,不仅把仇人的女儿留在身边日夜相对,还能巴巴的从威尼斯不远万里的跑回来一解相思。”
我皱眉,因为安乐这话极不舒服:“姐。”
安乐转眼来看我,淡淡的神色里已经带出了失望:“小好,你清醒一点儿。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人,如果不是因为徐家,现在我们和爸爸即便是不能共享天伦,也不会生死两别。还是说,你这么快就忘了爸爸走之前是什么样子了?”
安乐最后这句话,犹如利剑一般稳、准、狠的刺中我心中痛处。
我紧咬牙关,眼睛看的是安乐,余光撇到的则是徐墨白。
我觉得自己现在就好像站在一处仅可落脚的海岛岩石上,前后也好、左右也罢,都是波涛汹涌、巨浪滔天。
情孝两难全,我无法做出选择,也不想选择。
如此过了有好一会儿,徐墨白的手机铃声才打破这让人几近窒息的沉默。
“喂”、“好”、“我知道了”、“这就回去”。
徐墨白的应答一如既往的简练。
他结束通话,并没有对我多说其他,只留下一句“等我回来”。
这之后,我跟着安乐回家。
她一言不发的走在我前面,一直等回到家里,才沉着脸看向我开口:“小好,或许你觉得我刚才说的话太重,你听着不舒服。但自古以来,都是忠言逆耳。你跟徐墨白,不会幸福。他说我在用亲情绑架你,那他又何尝不是在和你打感情牌?”
我脑袋里的神经又开始抽搐着发疼,我紧紧攥着拳头,将语气放缓再放缓:“姐,徐墨白在你眼里纵使又千万的不好,但这两年,他对你和爸爸的照顾,却没有半点儿掺假。所以,就算是为了还他的情此后两不相欠,你能不能坐下来,和他面对面谈一谈?”
“还他的情?”
安乐发笑,如同听到了不可思议的天大笑话:“安好!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现在在说什么?你自己告诉我,当初徐墨白是因为什么,才会答应照顾救治我和爸爸?你难道是真的忘了,之前在他那里都遭了什么罪?!”
我惊诧且疑惑。
这两年,无论是我还是安乐都过得太不容易。
因此这期间的事情,安乐想不起来,我也没有多说。
我和安乐对视,将她的“哀我不幸,怒我不争”统统看在眼里。等想了想,便心下了然。
昨天蒋励棠离开之前,和安乐互留了联系方式。而这两年的事情真要叙述起来,只怕也用不了个把小时的时间。
安乐生气说重话都是为了我,我不能和她吵,就只能沉默。
这期间,陶姨和安若听到声音过来查看,见了愠怒的安乐和沉默的我,就上前一人挽住一个,缓和紧张气氛——安乐被陶姨带去楼上房间,我则被安若拉到餐厅。
安若从砂锅里给我盛了一碗汤还冒着热气的八宝粥,又打开蒸锅的盖子看了看:“二姐,这包子已经凉了,你先等等,我给你热热。”
“不用了,我没什么胃口。”
我摆摆手,示意安若来我身边坐:“大姐怎么会找到隔壁去的?”
安若下意识的瞥了一眼楼上,稍稍压低声音:“是吃早饭的时候。陶姨见着你一直没下来,就去你房间喊你起床。结果到了楼上,却发现你根本就不在屋子里。陶姨见着你拖鞋被踢在地上,手机也被扔在床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把我跟大姐也喊了上去。
后来大姐试对了你的开机密码,看到你的手机界面停留在和二姐夫的通话记录,自己想了一会儿,就沉着脸出门了。我看着她往隔壁去,就连忙给卫哥打了电话,这才知道二姐夫竟然回来了。”
这一番话说完,安若便小心翼翼的发问:“二姐,大姐和二姐夫,他们……是不是闹得特别不愉快?”
我叹气点头,心烦意乱。
安若眉头紧锁,却爱莫能助。
而我和安乐的关系,也因为今天的不愉快,陷入了冷战状态。
这之后的一周,安乐除了每天三餐,基本上都待在父亲的书房翻看书架上的典籍,寻找线索。
蒋励棠每隔一天就会过来枕水别墅一趟,他在进门之后很礼貌的和家里的人打招呼,然后径直去往二楼书房。
这期间,我曾试图主动缓和关系,但安乐的态度却决绝得没有任何商量余地——除非我和徐墨白断绝关系,否则一切免谈。
徐墨白在这一周过到了第四天的时候告诉我,徐父的情况已经基本稳定,他们现在正在安排,预计这周末回国。
周五的时候,陆可可特意请了半天假,约着我和安若一起吃饭聊天。
我虽然没什么心情,但一想到自己已经整整五天足不出户,便应下了陆可可的邀约。
晚饭陆可可安排了花式铁板烧,大师傅站在温度超高的铁板后面将各种食材料理出不同花样。
可那鸡鸭鱼肉被我吃进嘴里,却是一样的无滋无味。
“小好。”
陆可可喊我的名字,难得深沉严肃了一把:“安乐姐是聪明人,不会被一时的仇恨蒙蔽双眼。我觉得,她现在之所以这样,一是因为刚刚恢复,二是因为刚送走了安叔叔。所以,你也别太忧心,且再等一等。等安乐姐的情绪和状态都恢复得好一些,再慢慢和她说。”
我扯扯嘴角,拿了叉子去戳面前还剩了大半的牛排:“可可,如果你是我,如果到了最后,只能在亲情和爱情之间二选一,你会怎么办?”
陆可可被我问住,瞪着眼睛苦思冥想了半天,这才可怜兮兮的开口:“就我这脑容量,哪想得来这么复杂深奥的问题。”
我将杯子里剩下的红酒一饮而尽,被安若唠叨了“二姐你少喝点儿”,就又看向家里的小妹发问:“那你呢安若?如果是你,你怎么办?”
安若同样愣怔,结结巴巴:“二、二姐,你喝、喝多了……”
我转转手里的空酒杯,将最后希望寄托在已经和空气完美融合为一体的徐卫:“卫哥,你呢?你怎么办?”
徐卫仍旧保持着匀速运动,一丝不苟的切割着盘子里的牛排。
他嘴唇只有极小幅度的动作,说话时眼皮都没抬一下:“我只信六哥。”
“啧啧啧。”我咋舌:“卫哥,徐墨白何德何能,能让你这么对他?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他?”
“我喜欢女人。”徐卫一本正经,牛排更是吃得一丝不苟:“而且,醉酒除了会让你在宿醉之后头疼欲裂,完全起不到任何其他作用。”
我顿住伸向红酒瓶的手,不甘示弱:“卫哥,不是我看不起你,就你这么不会聊天儿,真的能找到女朋友么?”
徐卫瘫痪的面部神经因为我这话出现微小活动,是标准的王之蔑视。
我用舌头舔舔牙齿,只把后脑勺留给徐卫。
今天的这一餐饭并没有解决实际问题,但被人关心的感觉,总是好的。
因此,回家的时候,我心里的阴郁也稍有消散。
陶姨听着安若说我们晚上吃了花式铁板烧,就张罗着给我们榨果汁解油腻。
我看着安乐下楼,如同之前那样主动打招呼:“姐,陶姨正准备榨果汁,你想喝什么?”
“都可以。”安乐淡淡回应。等到果汁喝完,就看向我跟安若开口:“你们两个来我房间一趟,我有些话要和你们说。”
安若满脸疑惑的看我。
我同样一头雾水。
安乐带着我们两个到了她房间,开门见山:“明天是爸爸的头七,早上八点钟出发,你们两个记好了。”
我和安若齐齐点头,心里瞬间又乌云密布。
这之后,安乐单独看向安若,语气神色都温和了不少:“明天二叔也会过去。”
我心里“咯噔”一下,预感异常糟糕。
而另一边,安若的脸上同样也写满了紧张和不安。
“安若,我知道我不该让你去做这些。但是,大姐是真的没办法了,所以才不得已,厚着脸皮和你说这些。”
安乐抿抿嘴,做了个深呼吸才继续:“二叔跟周曼不一样,他心里有你这个女儿。所以明天见面之后,你帮帮大姐,帮帮大姐从二叔那里打探打探,看看二叔他知不知道爸爸有没有什么存放资料的地方。毕竟,再往前的时候,二叔也帮着爸爸打理过生意。还有,你不用担心不知道该怎么说,我都已经帮你想好了,你”
“姐!”
我将安乐打断,话音里已经带出了气:“安若才刚二十,大学还没上完,你怎么能把她也拉进来蹚这趟浑水?”
安乐沉默,原本挺直的后背一点点弯曲。
她发声,如同喃喃自语:“为什么?因为我如果再不快点儿把徐墨白整垮,我唯一的妹妹就要被他给抢走了。我现在没有朋友,没有爱人,没有父母,我不想连唯一的妹妹都和我反目成仇。小好”
安乐看我,脸上的表情是十分真切的茫然不解:“徐墨白,他到底有哪里好?”
“姐,这些跟安若没有任何关系。而且她下周就要返校准备出国做交换生的事情,咱们就让她安心准备学习的事情吧。”
我开口,有些力不从心:“更何况,以周曼和陈娇的心计,如果二叔真的知道什么,也肯定早就被她们套出话了,哪里还能轮到安若去打探?”
安乐张嘴。
但接下来我听到的,却是安若的声音。
安若的第一句话,是对我说的:“二姐,我去。”
安若的第二句话,是对安乐说的:“大姐,我该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