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清衡便轻轻将她晃醒。静窈睡着的时候,向来最讨厌人扰她清梦,此刻正欲发火,却见得眼前华光芒点,如清晨初雪,细细零落。
不由“啊”了一声,起身去看。彼时骤雨初歇,仍有一丝雨后微凉的意味,雨晴花的甜香浸在薄湿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醇。因她酒意还未散去,意识仍显得有些模糊而朦胧,是以那雨晴花看在眼中,便如漫天飞雪一般没有止境,良久,有一朵花落在她的额间,像一朵玉蕊白梨,安静地盛开在她光如白瓷的肌肤上。
静窈睡眼朦胧间,见得清衡微微一愣,便垂首吻了下来,恰恰落在她眉间的雨晴花上。
清衡这突如其来的一吻,比起当年在氐人之国的耍赖模样同在天泉宫的一番意外戏谑,显得要温存而真挚得多,静窈唬了一跳,睡意顷刻间便散尽了。她往后一躲,反手一个巴掌挡在自己的额上,问道:“你、你干嘛?”
清衡朗眉一皱,修长的手指撑了一回额头,仿佛是有些头疼的模样:“不好意思,为夫喝多了。”
静窈隔着指间斜睨了他一眼,当年榣山神宫大婚之日,清衡灌得她酒量天上地下第一好的四哥哥止水神君大醉而归,今日这青梅酒于他而言,不过小儿科罢了。
清衡这无赖,显而易见是在撒谎。
但这数千年来她早已习惯了她这夫君此等无赖又爱偶尔占她便宜的行径,也懒得与他分辨,只嘲讽道:“南荒的果酒烈成那样都喝不醉你,这区区两杯青梅酒便这么厉害了?”
清衡见她一副不信的模样,便认真道:“你年纪小,又没甚喝酒经验,必然不知道这青梅酒后劲大,喝得多了,容易醉。”静窈翻了个白眼与他,并不说话,清衡便递了一杯酒给她,道:“小丫头,不信你试试。”
静窈随手接过那青梅酒,一饮而尽,翻了翻空杯与他瞧,又拱手道了句:“先干为敬。”
清衡饶有兴趣地瞧着她,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轻声道:“五、四、三、二、一——”
静窈犹自豪迈道:“承让,承让……”
却忽然“啪唧”一声倒了下来,正顺着清衡搭着她的臂膀软软委下身子去,靠在他的肩臂上。
清衡笑着摇摇头,一把打横抱起了她。他原想施个术法回东荒去,却忽然觉得这小丫头安安静静待在自己怀中的时刻十分难得,怎能浪费这大好时光,于是抱着她,沿着南荒的山路径直走了。
回到朝暮殿里,清衡替静窈取了热毛巾拭着,又喂了几粒醒酒药给她,但她有些不安分,“噗”一声将那药丸吐了出来。清衡早有先见之明,拿手接了,半分不嫌弃她的样子,静窈虽兀自酒醉,却依稀感受到几分温存。
清衡拥着她,轻轻地拍着她入睡,仿佛她还是一个襁褓里的孩子。听得她的呼吸声渐次低下去,变得平稳而清晰。
她喝醉时的样子显得乖巧而安静,却隐隐含了几分凄清,总觉得那目光明澈里,藏着难以言喻的过往云烟。
清衡不由想起了那日云风神君的话,前尘往事于她,有些忘尽了也好。
他的下颌抵着她光洁的额头,心下有着难以言喻的疼痛,终于忍不住低低地叹出声来:“若是我早些遇见你……”
清衡活了十六万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他这一生里,却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女子。
他私心想着,天上地下,大荒四经,再未见过这样一个美好的女子。她总是活得像个孩子,因这数万年皆来在她数位兄长和至交的羽翼下长大,素来尊贵无匹,终日宠遇优渥。
静窈一直以为东荒竹山,那方石洞里便是他们初初相见。
其实不然。
清衡犹记得,他们初初相见,是两万余年前。那一日,他于九重天上一处殿宇初遇她。
晚风掠起的白莲清芳四下弥漫,梨花朵朵,丹洁若雪,如浮云柔柔漫过那墙头。
后来他才知道,那处宫殿名唤昭阳,是她住了三万余年的居所。
彼时他父君携着他南征北战,纵横罗生,执掌一方生杀,他这位妖族少君也已崭露头角,威震三界。而天帝为拉拢大荒妖族,于清华殿大摆筵席三日三夜,他却之不恭,只得随他父君上了九重天。
宴中恭贺之词不断,尚且年少的清衡君深觉烦扰不堪,给了他父君一个“您多保重”的眼神,便借溜之大吉。
谁成想那日从夜宴上偷溜的,原不止他一人。
九重天为天界皇族居住之所,亭台楼阁,鳞次栉比。好在清衡方向感极好,不过一个多时辰,便无一重复地将九重天的宫殿逛了个遍。
朝西处有一所偏宫,略显冷寂,彼时日薄西山,犹带寒鸦玉影,映得琉璃金瓦滟滟生色。
清衡见四下无人,仿佛是空寂的殿宇,便打算进去休息片刻,谁知方一推门,便见着一个青衣娇小的身影破门而出,拖着巨大一个麻袋,行动间仿佛有些许不便。
那小神女乍然见了素不相识一位神君,唬了一跳,将偌大一口麻袋往身后艰难地藏了藏。清衡犹替她撑着门,由于身量高出她许多,不得不低头去瞧她,恰巧她亦抬头来瞧他。
她只见得一位青年神君,长身玉立,白衣阔袍,黑帛束发。连他的眉毛鼻子也未瞧清。
他却见得翦水秋瞳,灿灿生辉,露了一星半点浅笑,颊边酒窝盈盈,清衡方要开口,那小神女便拖着麻袋一溜烟跑了。
只是那麻袋许是在地上拖了太久,破了几分,叫那小神女用仙术修好了,却修得不精,堪堪滚落出一个地瓜来。
清衡瞧着,便笑了,只觉自打生来便没有见过这般妙人儿,这般趣事儿。
他又不由自主地瞧了一眼那内殿,只见疏疏朗朗,典籍散落,案头凉凉一把玉琴,想是许久不曾动过,受尘掩了几分。
玉筝弦柱,画堂已空,他腰间的隐了神踪的轩辕剑却几番异动。清衡再度抬眼去看,因上古神器皆有互通灵性,他便明白了那玉琴乃上古神器伏羲古琴。
那个小神女,应当是上神族出身高贵的公主。
待他再见着她,便是清华殿翌日的早宴。
她依旧一身青衣潇潇,恍若流云,又似碧波,与他遥遥相隔而坐,同她父君座下的七位神君谈笑风生。
清衡当即恍然大悟。大地之母,女娲后人,自然当掌伏羲玉琴。
她是雷泽之国静窈帝姬。
窈窕佳人,静女其姝。他在心里默念了一番,忍不住击节赞叹,又去瞧她明眸百转的模样。似流云蔽月,似回雪从风,似明珠生辉,连带着颊边一双酒窝,一对剪水秋瞳,都仿佛在笑一般。
惊鸿一瞥里,他将便那明眸皓齿映入心间。
但她不笑时,却是清凌凌的冰冷模样,仿佛带着几分冬日破冰的苍凉,隐隐藏了几分忧伤。她兀自坐着,仿佛对世间万物都不以为意,那眼神极其淡漠,有着与她年纪不符的冰凉。
是了,她怎会记得他?彼时清华重逢,他得知她的身份,便一直以为她因出身雷泽皇族,清贵高华,不可亵渎,故而生得此种淡漠模样。
后来他才晓得,她所在意的人便全在心中,余下的人,便连她那双妙目也入不了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