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这几日命下界的几位王君上天商讨赋税一事,是以青丘之国、苍梧之国等九大仙国的君王纷纷赶往九重天。
少司命住的衍林宫位于九重天的北角,白辰与他颇有几分交情,又因许久不来九重天,是以今日觐见过天帝后,便往衍林宫去了一回。
今日日头极好,恰巧少司命正安排了手下的四位星君,在院中整理旧时卷宗。白辰见他宫中事务繁忙,便随口问:“需要本君搭把手吗?”
少司命忙道:“白辰君金尊玉贵,哪能替小仙做这些零碎活。总不过是从前的卷宗,许久不曾晾晒了,前几日发现竟被虫蛀了部分。”
白辰也不多言,上前替少司命规整了几番,却忽然开口问道:“这不是当年本君入凡尘十世的载录吗?”
少司命略略瞥了一眼,亦奇道:“巧了,当时白辰君还是九殿下,转眼已是三万载岁月了。”
白辰忽然想起了什么,唇角含了几分笑意,收了折扇便去翻那卷宗。
青丘之国九皇子白辰,天曌三十六万年八月十九日,入凡尘历劫十世……
他一眼望去,往昔历历在目,那眉头却忽然一皱,指了上头一处问少司命:“少司命,此处可是你誊写的?”
少司命随意瞥了一眼,见他所指之处乃柳青阳回归仙体之时,便随口道:“许是小仙罢,岁月太久远,记不得了。”
白辰的眉头愈发紧锁,当年华庭宫中的婢女来请他时,正是未时三刻,他初初回归青丘之时,可少司命的载录却将将早了一个时辰。
少司命见他神色有异,便问:“白辰君可要随小仙去饮上一杯?”
白辰颔首同意,二人便去衍林宫后头的五角亭下小酌了片刻。白辰恍若无意般提及,道:“本君仿佛听闻,近来神族又有皇子公主要下凡历劫的?”
少司命端着酒盏的手一颤:“可不是寻常的皇子公主,雷泽之国那位小帝姬静窈殿下,这却是难事了。小仙同大司命商议了几日,也没琢磨出来静窈殿下这命簿该如何书写。”
白辰便疑惑道:“哦?此话怎讲?”
少司命长长地叹了一声,方道:“殿下乃是雷泽皇族,于上神族中地位极高,又嫁了大荒清衡帝君,是为三界帝后。这辉耀帝君同清衡帝君两座大山在压那儿,放眼九重天,谁敢得罪任何一个?是以静窈殿下的命簿若是出了半点差错,二位帝君动起怒来,小仙同大司命岂非吃不了兜着走?”
“也是,”白辰的手指把玩着那甜白釉的酒盏,他原就生得阴柔白皙,那指尖颜色,竟同杯盏并无区别,“雷泽之国唯一的帝姬,大荒三界唯一的帝后,身份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少司命向来懂得察言观色。虽御宗学堂一段私情已过去数万载有余,静窈与白辰亦各自嫁娶,但未免多生事端,他仍是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开,又同白辰絮絮聊了些天族旁支的事情,便轻描淡写将静窈历劫的事情一笔带过。
待白辰回了青丘,仍是百思不得其解。天族素来制度严明,作风严谨,怎会在历劫载录之事上有所差池。
既然少司命问不得,他思来想去,便唯有下界那位幽冥司主能晓得个中原委了。
幽冥司位于北荒极北苦寒处,除去神族日常派遣的使者外,鲜有人愿意踏足,是以幽冥司主亦是孤家寡人,无甚亲朋好友。
白辰将将踏入幽冥洲的地界,便觉得格外寒冷荒凉,忙紧了一紧身上的大氅,让森罗殿外的鬼使进去通报。
幽冥司的藏主正在森罗殿中处理文书,乍然见了白辰,一时间竟忘了起身迎礼。
白辰拱手行了个天族的礼:“阔别多年,藏主别来无恙。”
“竟是白辰君,我幽冥司洲向来无人爱入,白辰君折煞本座了。”藏主放下手中朱笔,他乃冥界之主,一笔一墨,一念之间便可定世人生死,故而生得冷静敏锐,无论何时都极具威严。
白辰素来知礼,九霄昆仑扇执在手中,愈发显得严谨恭谦:“藏主乃审判之神,掌管冥界,本君原不该相扰。但无奈心中有一事由,数万年来百思不得其解,还望藏主为本君一解多年疑惑。”
藏主眉头紧锁,犹豫片刻,方道:“白辰君但说无妨,本座定然尽力而为。”
“说来天族的两位司命仙君处事严谨,同本君也颇有几分交情。三万年前本君下凡历劫十世,命簿亦由他二人所书,但本君无意中发现,本君回归青丘的时辰倒同少司命仙君的载录有些许误差,倒是让本君颇有几分难安,却不知这个中是何缘由,究竟出了何差错?”昆仑扇银光冷冽,衬得白辰的面容如玉般阴柔俊俏。
藏主恍若无意般叹了一声,方道:“唉,说来这回事,当年也是委屈了白辰君。原本时过境迁,本座不想再提,但今日白辰君特来一趟,本座倒也甚是过意不去。”
“本君不明,还望藏主一道究竟。”白辰拱手而言。
“当年白辰君托生十世,原本最后一世是早夭的宿命,但……”藏主忽然收了话语,婉转道:“有一位大人物须历生劫,却不能按神族规矩来,他的心腹下属便命本座寻了一处凡胎与他,暗地里将这生劫渡了。如此一来,既不坏神族亘古以来的规矩,亦能使他度一凡间生死之劫。”
白辰闻言便愣住了,只觉得有无边森冷之意弥漫周身。
“因是神族渡劫,那位大人物所求的凡胎,也不能是寻常的肉体凡胎,否则便是伤了凡人违了天规。当是时,白辰君恰巧下凡历劫,最后一世托生为柳青阳,故而本座与那位大人物的下属商议过后,便暂借了白辰君托生的凡人肉体一用,还望白辰君见谅。”藏主颇有几分唏嘘。
“你是说,当年的柳青阳,实非本君?”森罗殿中格外阴寒,白辰觉得自己的声音竟有些发颤。
“这便是本座愧对白辰君之处了。当年柳家的男婴是早死的宿命,原本白辰君可早日回归仙班,但因本座受人之托,只得生生将白辰君的元神藏于我森罗地狱中,拖了二十年之久。待凡间那肉身寿终正寝,才得令白辰君回归仙体。”藏主娓娓道来,却愈发令白辰心寒。
白辰质疑道:“本君不明,既然柳青阳实非本君,为何本君仍记得当年凡间十世之事?”
藏主颇有几分唏嘘:“白辰君耳聪目明,想必知道雷泽之国的那位小殿下托了人前来,求本座相助。小殿下与本座是过命的交情,本座自然应允,是以白辰君当年便不曾喝过忘川水。只是那最后一世……须知此乃有违天道之事,那位大人物的心腹便炼了丹药化入泉水中,由本座交与白辰君服下,篡改了白辰君的记忆,令你以为十世劫难皆是亲身经历。这样一来一回耽搁了时间,是以白辰君前几日所见的天庭载录,才会与你当年回归青丘的时刻,有些许差别。”
他略略掐指一算,道:“若本座算得不差,约莫一个时辰左右。”
他的背负双手而立,手中紧紧握着九霄昆仑扇,青筋毕现:“那位大人物——是谁?”
藏主的身子微微一颤,忙道:“不可言,不可言。本座奉劝白辰君一句,你我虽也算得上位高权重,一是掌管这森罗殿的冥主,一是青丘之国至高无上的王君。但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那位大人物,确是你我管不起更惹不起的主。”
白辰自离了森罗殿,便觉得唇齿有些发颤,北荒的稀薄阳光洒在他的面上,却没有一丝温度。
当年……当年她一番情义,他自知无福消受,却深许习以为常。
但不知怎的,从前以为青阳便是他,他自受了她三万年情义,又与她在凡间拜堂成亲一回。如此这般,他却不当回要事,只觉当时寻常。
可如今知道了青阳并非他,白辰却有一丝捉摸不透的异样情愫,渐渐在心底翻涌而起。
他阴柔的眉目狠狠一皱,九霄昆仑扇盘旋而起,风驰电掣间,卷起北荒一地落叶,顷刻间化为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