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渭河水君的水晶宫回到凡世,已是华灯初上的光景了,静窈方才记起二人同那船家成生的约定,忙匆匆往渭城渡头赶去。
却见渭城衙门的官差将渡口围得水泄不通,静窈忙拉着清衡过去凑热闹,却听得四下群众议论纷纷。
“怕真是有神仙显灵呐!”一个年轻小伙如是道。
“是啊,往日这水鬼拖了人走,哪还有救得回来的,要我说啊,是成生平日人好心善,有大罗神仙庇佑啊!”又一个老伯接话道。
静窈听得成生之名,心下有些焦急,忙问:“可是那摆渡的成生,他现下如何了?”
那老伯转过身来,略略一愣,方道:“小姑娘啊,你可是他的朋友?莫担心,那后生没事,只是呛水受了惊吓,你快去城东他家里看看他罢。”
静窈还未开口,又听得那年轻人道:“可不是,今日见着一条碧水,就杵在渭河中央,生生将成家小哥的船给拖了回来。”
围观群众便议论纷纷,皆是些“定是这渭河的龙王爷显灵,救了成家小哥呐……”之类的话云云。
却听得那领头的官兵喝了一声:“谁再胡说八道,怪力乱神,立刻绑了他去见太守!”
静窈正有些六神无主,清衡便来牵她的手,温和道:“走罢,去城东看个究竟。”
城东一片柳林树旁,便是成生家的屋舍,外头篱笆绕地,倒是淳朴模样。
清衡上前扣了扣木门,便听到里头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问道:“谁呀?”
静窈忙道:“老人家,我们是成生的朋友,来探病的。”
成生的母亲推开那木门,见月色溶溶,枝梢斜欹下一对璧人,忙问:“二位是……”
却见成生披了件外衣,面色苍白地赶了出来,连连道:“娘,这便是白日里救了我的恩人,快请恩人进屋里坐。”
静窈坐在屋中,见那妇人约莫年过半百,她的丈夫更显苍老,想是二人老来得子,确是不易。幸而她白日里发了一回善心,否则现下成家定然不是这番光景。
成生落水受惊,仍是咳嗽连连,却忍不住对静窈和清衡千恩万谢。
“小姑娘生得真是好看,同天上的仙子似的。”那婆婆对着静窈赞不绝口,又忽然问了句,“今年多大年纪了?”
“呃……”静窈一时语塞,又听得那婆婆问:“可有十六了?”
静窈方喝了口热水,差点喷了出来,还未开口,便听得清衡含了几分戏谑道:“老人家猜的不错,她今年刚好二八。”
成生将碧波取了,双手递给静窈,道:“姑娘这家传之宝果然是奇妙,料子避水似的,这才让小人死里逃生。”
静窈的手方触及那碧波,便觉得一阵妖灵怨气附着其上,有些冰冷刺骨。清衡望了她一眼,方替她取回碧波掖入袖中,又问:“你可瞧清那船缘何覆落?”
成生愁眉紧锁,满面劫后余生的畏惧神色,磕磕巴巴道:“从前大家相传渭河闹鬼,小人也算是胆子大的,可今日……今日一见,果真是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小人也不得不信……”
静窈道:“无妨,不瞒您说,我们便是来驱鬼的,三日之内,定教那女鬼不再害人。”
成家的老母吓了一跳,连连道:“这位公子和姑娘看着便出身不俗,果然是世外高人,恩人呐!”说罢便要跪下身子去,却叫静窈赶忙搀住了。
成生又问:“二位可有地方落脚?不如便在寒舍屈就一晚,夜深了,这荒郊野外的不大安全。”
清衡思虑片刻,方道:“烦劳老人家了。”
因着乡间简舍,条件颇差,清衡便问静窈可要去镇上寻一处客栈,静窈却懒得动弹,倚在那榻上,道:“出门在外,一切从简,我说你老人家大荒帝君的架子可收一收了。”
清衡见她如此顽笑,便伸手来刮她的鼻子:“小丫头,为夫可不是怕你金枝玉叶,自小养尊处优,住不惯这茅屋竹榻,你反倒倒打一耙。”
静窈在那榻上打了个滚,伸了个懒腰道:“那你便不够了解我了,从前我在凡间待过一段时日,觉得那清茶淡饭,粗布麻衣,也没什么不好的。”
“哦?此话怎讲?”清衡便有些好奇。
静窈支起身子,虽是望着他,那目光却显得有些游离,仿佛要穿过他的白衫,落到极深远的地方去一般。
“那些凡人夫妻,情深义重,两心相许。虽身处陋室,却乐得自在,可不是只羡鸳鸯不羡仙么?再瞧瞧九重天上那些神仙,一个个活得看似逍遥,却未必有凡人这般平安喜乐。”静窈有些自嘲道。
清衡的嘴角扬起一个轻微的弧度,笑道:“说得在理,若是为夫能与你长相厮守,哪怕落入凡尘,一生粗茶淡饭,也是世间最大的乐事。”他笑着摸一摸静窈的鬓发,又道:“可若是凡人,便有轮回之说,那为夫愿与你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静窈有一瞬间的失神,方回过神来定定地瞧着他。眼前的白衣身影如高山仰止,温润翩翩,竟像极了当初临安河畔那个清朗如玉山上行的男子。
“我柳青阳今日与静窈结为夫妻,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她一个恍惚,禁不住身子一颤,只觉得这凡间夜里,清寒犹胜东荒榣山。
清衡伸手来拢她,但见青丝如瀑,明眸百转,却如一树单薄梨花,冰冷而易碎。
静窈一愣,没再推开清衡。他的身上有着清淡的杜衡留芳,并着朝暮殿里一丝残留的雪松余香。静窈时常会觉得冷,在雷夏泽时每逢深冬,便要躲在清霄殿里挨着炭盆子度日,可是清衡的怀里永远有一种暖意,连她素日觉得是世上最暖的炭盆子,却也比不上他怀中的温度。
清衡抱着她躺下,又吻了一回她的额间。静窈抬眼去看他,那泼墨长发尽散,显得他素日英挺的轮廓面容,多了几分温润柔和,一双眼睛亮如九天星子,温柔地将她望着。
不知怎的,她只觉得已经许久没有落入这个怀抱里,此刻那熟悉的感觉萦绕于心,竟莫名觉得心安而温存,很快入了梦乡。
但静窈素来有一个毛病,刚入睡时其实睡得极浅,动辄便醒。
今日她这便宜夫君许是素日养尊处优惯了,睡不得这凡间的竹榻,静窈睡眼朦胧,模模糊糊觉得她夫君动了两回,便将她惊醒了。但她素来懒怠,匀了匀呼吸声,正欲继续安寝时,忽然听得她夫君一阵自言自语。
“你心里是不是还记挂着一个人?”那声音却是悲凉。
静窈睡得有些晕乎,却在心里皱了一回眉头,不住地去想清衡说的这个人会是谁,许是西海的尘凡殿下,可她早已视那条小青龙为死人了,谈何记挂。若说是白辰,她几万年前便已与他恩断义绝,且他早已与若溪公主结为连理,静窈一向最瞧不起夺人所爱之事,又怎会有此等记挂有妇之夫的行径。
倘若是青阳……虽说他堪堪是白辰在凡间的最后一世,静窈却仍然固执地深许青阳与青丘白辰和那此前九世都不同。那个曾经许诺她一生不弃的人,的的确确做到了,却教她一生积愧成疴,此生难忘。
若说她心中还有何牵挂,虽非何人,却是当年临安河畔之事,可叹她彼时无能亦无助,生生教那一桩事成为毕生可惜。
她正思虑这清衡这般了解她,是否当真模模糊糊知道一些她当年那不堪回首的往事,却又听得他道:“他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他给不了你的,我也会拼尽全力给你。”
静窈觉得她这夫君平日里只是胡思乱想,今日愈发魔障,竟开始胡言乱语了,正准备睁开眼睛声讨他一回,却忽然觉得唇上一暖,竟是清衡吻了上来。
那是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很快便离了她的唇边。却叫静窈心下一抽,闭着眼睛咬牙切齿道:“其实我醒了。”
清衡修长的指轻轻抚过她略显苍白的唇,低低叹了一声,复又是那副无赖模样,道:“对不住,为夫以为你睡得正香。既然如此,那为夫也睡了。”
静窈气得差点一口气背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