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日来得颇早,梁朝的五皇子于去年年末来朝,已在广平宫中住了三月有余。但数月以来,五皇子每日仅仅与熙朝几位皇子切磋武艺,却不曾求得谒见,能与那位传闻中惊为天人般的昭阳公主打上一个照面。
因宋静生性洒脱,又久居军营,乍然班师回朝,只觉得宫中管束欲甚,又因近来京中流言四起,皆道梁朝五皇子此行醉翁之意不在酒,旨在娶得昭阳公主为五皇子妃。宋静便觉心下烦扰不堪,故而对那五皇子敬而远之,能避则避。
这日皇帝虽颁旨命她出席夜宴,但宋静仍存了些许戒心,不愿见那梁朝五皇子,便道时辰尚早,又领了两个小厮,作一身男儿打扮,溜出了皇宫,往京城最热闹的四方街去。
因着几位皇子凯旋归来,神都洛阳近日愈发繁荣昌盛,四方使节来朝,胡人遍地,熙熙攘攘。
皇帝挂心宋静安危,特命两位武艺高强的羽林郎扮成小厮,相伴宋静左右。
宋静素来自诩是个心善的,便替两位羽林郎各买了一串糖葫芦,又给自己买了两串。她正领着两位忠仆大摇大摆逛街时,却乍然见得一个黄口小儿跪在街角哀哀哭泣,跟前一卷草席,脖子上挂着一块木牌,写着“卖身葬父”四个大字。
宋静方欲上前看个究竟,便听得后头一阵喧嚣。却见四方街口最热闹之处搭了一个擂台,一位姑娘身手矫健,一个跟头便跃然翻上擂台,引得一阵喝彩。她虽穿着粗布紫衣,面容却甚是清秀,直如芝兰玉树般通透。紫衣姑娘的身旁立着一张大旗,又书了“比武招亲”四个大字。
宋静见罢,悠长的黛眉一皱,疑惑地问向身边的羽林郎:“父皇数年来励精图治,国泰民安。近来江南疏水道奏折亦道四方无水患,百姓皆安居乐业,却不想皆是报喜不报忧,这民间却还有这卖身葬父的疾苦,这比武招亲的陋习。”
说罢便摇了摇头,命那侍从取了几锭银子出来交由那卖身葬父的小儿,却乍然听得后头一阵喝彩:“好样的!”
宋静忙回首去看,原来是那比武招亲的紫衫女子将一形貌粗犷的大汉踢落台下,宋静亦不免心生赞叹。
眼见前来比武招亲的人愈来愈多,却都是些粗鄙丑陋之徒。宋静瞧了瞧那紫衫女子柳眉杏目,且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刚强之气,并非京中寻常的文弱女子,然那一副形容甚美,堪称木兰英姿,宋静不由心下叹息。
转瞬思虑间,足尖一点,已然跃上那擂台,拱手道:“小生宋静,请姑娘赐教。”全然不理会后头几名侍从急切的呼声。
那女子略略一愣,见眼前人青帛白衫,虽身量未足,却生得天上有地下无的一副绝色面容,不由笑道:“这位公子虽衣着华贵,器宇轩昂,但望着年纪尚小,如何能学人娶妻呢?”
一句话说得台下观众哄笑起来,宋静生性调皮,当下便昂声道:“小生虽尚年少,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且小生一言九鼎,若今日赢了姑娘,待弱冠之年,必然八抬大轿,迎娶姑娘过门。”
台下诸人皆止了笑意,宋静方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那女子执着精钢软剑问道:“敢问小公子以何为兵器?”
宋静一掂手中折扇,道:“便以这把折扇为器。”
一众侍从皆惊骇非常,因宋静此番出门并未随身带着兵器,只右手一把宣面折扇可堪抵御。却见她以扇为器,只守不攻,几番下来,紫衫女子许是没了耐心,想尽快分出个胜负来,那攻势愈发凌厉,直朝着宋静面门上刺去。
宋静以扇障面,“刺啦”一声,宣面的折扇已然被那软剑刺破,宋静却以迅势收扇,将那精钢软剑紧紧缚着,左掌击在那女子肩头,顺势一夺,刹那间,那软剑便已稳稳落入宋静左手中。
“姑娘承让。”宋静莞尔而笑,她一向对着女子格外温和有礼,于是亲切道:“还不知姑娘芳名,但请赐教。”
那紫衣姑娘的神情却颇有几分古怪,方开口道了一句:“民女姓叶,名唤明玉。”便听得后头忽然响起一把低醇的男声,十分淡漠:“这位姑娘年纪虽小,却当真好身手。素闻神都洛阳,人才遍地,今日一见,果然是不虚此行。”
宋静同明玉闻言,皆诧异地回首望去。却见擂台下堪堪伫着一锦衣华服的少年,生得白皙俊俏,身披玄色大氅,被三五侍从围着,一望便是富贵人家的公子。
锦衣的少年公子执着一柄折扇,拱手道:“便让本公子也来领教一二。”
他话音方落,便有风声呼啸,原来是那锦衣少年亦施展轻功,跃至擂台之上。他虽尚年轻,但身手敏捷,武艺高强,却是不容小觑。
宋静浅颦轻笑,格外从容,却觉得这少年音容形貌似曾相识,只不知此前于何处识得。
她尚未开口,随行的两位羽林郎便一边一个将她护着,朝那锦衣少年呵斥道:“大胆狂徒!”
谁知那少年所领的侍从也并非吃素的,便有人上来推搡二人,且对方人多势众,二位羽林郎便有些吃亏。
宋静当即便沉了脸色,伸手隔开羽林郎,又不动声色地以白玉扇骨击在那少年其中一名侍从的臂上,疼得他一阵吃痛,她方开口道:“弘文,天佑,退下。”
二位羽林郎恭恭敬敬道了句:“是。”便退至宋静身后,那些侍从眼见着跟前的青衣少年生得眉目如画,清瘦羸弱,眉目间却有不可侵犯的清贵风华,一时间便有些不敢造次。
那眉目温润的少年忽然冷了语气,对着几位侍从道:“放肆。若再敢冒犯,定杀无赦。”
“人多欺负人少,可不成个体统。”宋静年纪虽小,略显稚嫩的脸上却无半分惧意,清凌凌的声音昂然道:“这位兄台看样子是外乡来的,想必不知道我洛阳的规矩。方才我已经赢了明玉姑娘,按照这比武招亲的规矩,明玉姑娘已是我的人了。”
那少年生得玉面温润,举止亦是彬彬有礼,只笑道:“这位姑娘真会顽笑。若非姑娘有磨镜之癖,又怎会来同这位姑娘比武招亲?”说罢便拾阶而上,行至宋静身前,似笑非笑地将她望着。
此言既出,四下一派哗然,多有好事之者窃窃私语道“原来是个女扮男装的俏佳人”云云。
宋静不意被他顷刻看穿,一时气结,冷冷一瞥台下,嘲讽道:“女扮男装怎么了,总比有些人虽生得道貌岸然,却是个披着人皮的衣冠禽兽要好罢?”说罢便挑眉望了那少年一眼,满面不屑。
她生来便这般口齿伶俐,平素倒还守着些规矩,只是今日气从中来,便有些刻薄无礼。那位少年看着却不生气,只命侍从递剑,又对宋静道:“姑娘可谓是女中豪杰,以区区一把折扇便赢了那位姑娘,在下今日便以这把湛卢,请教一二。”
宋静一愣,才惊觉自己此刻已经骑虎难下,只得拱手道:“承让。今日便让你瞧清楚,什么叫洛阳扛把子。”说罢便收了折扇,朝那男子劈去。
他的剑舞得极快,且格外凶狠凌厉,宋静只一把折扇在手,方才又与明玉打斗半晌,难免有些吃亏。这般打斗了几个来回,宋静终觉体力不支,那少年一剑刺来,宋静慌忙转身躲去,险险避开了那剑锋,一柄折扇飞势而出,正击在那少年的胸口,但她避之不及,束发青帛却恰恰被他一剑挑开。
少年颇有些吃痛,却接了她的折扇握在手里,白皙的面上含了几分笑意:“看来是本公子赢了。”宋静青丝如瀑,在风中飞扬而起,她忙回首望去,却见自己一缕青丝冰凉,方才正被他的湛卢剑削下,此刻堪堪握在他的手里。
宋静气恼不已,却又听得那少年道:“在下大梁拓跋轩,素闻大熙昭阳九公主文韬武略,果然名不虚传。”
她心下一凛,因她从前虽往雁门征战,却向来受几位兄长保护,不曾往前线烽火狼烟最盛处去,故不识眼前少年竟是梁朝那位最负盛名的皇子拓跋轩。
宋静今日偷跑出宫,便是因听闻了梁王派遣膝下最得意的一位皇子欲与大熙缔结姻亲,堪堪正是眼前这位锦衣少年,出了名的年少英雄,大梁战神。
可她心中早已情有惟牵,端的是至死不渝的情义,怎可能再看旁的男子一眼。
宋静心思百转千回间,擂台周遭百姓早已呼啦啦跪了一大片,皆三呼“公主千岁。”
“你——”宋静气得满面通红,却显得那举世无双的面容愈发醉人,直如出水芙蓉,清丽无瑕。
她忽然想起顶要紧的一件事来,匆忙瞥了那紫衫姑娘一眼,又对拓跋轩道:“原来是大梁王子,果然是年少英雄,同家兄相比亦不遑多让。但王子须知这擂台规矩,王子虽赢了在下,但在下方才早已赢了这位姑娘,你休想娶她。”
拓跋轩收剑入鞘,动作极是利落,又温和一笑,道:“谁说本王子要娶她了?方才擂台比武招亲,本王子赢的是大熙的公主,将来要娶的,自然也是大熙的公主。”
宋静惊得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拓跋轩又对她笑了一回,方携了一众侍卫扬长而去。
那紫衣姑娘走了过来,委下身子道:“明玉多谢公主救命之恩。”
宋静忙扶了她一把,又盯着她瞧了一会,只觉得她柳眉杏眼,美貌中犹带刚毅,却是难得一见的奇女子。宋静虽生得倾国之色,平日却也爱看美人儿,且洛阳美女如云,她却从没见过眼前女子这般英气与妩媚并存的女子,并非寻常脂粉黛色。
明玉被她直勾勾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然,宋静方回过神来,心下亦怜她身世可悯,不由微微怅然。
“罢,你也无处可去,可愿意随我回未央宫?”宋静随意挽了挽散落的发,柔声问道。
明玉一愣,姣好的面容上有着极为震惊的神色,宋静便以为她是被那大梁皇子吓着了,便继续安慰道:“别怕,未央宫里只我和我母妃二人,没有人会欺负你的。”
宋静所携的两位羽林郎已然跟上来:“公主,此女武功颇高,又来路不明,公主是不是……”
话音未落,便见宋静微微一笑,只问:“你们俩是不是不想回校场去做羽林郎了?”
那两位羽林郎对视一眼,面面相觑,忙拱手道:“公主此举甚是英明。”
明玉一愣,望着宋静并未开口。宋静心想她定是未料到堂堂大熙公主竟然这般泼辣,忙严肃了神色,又道:“自然,姑娘若不愿意,我便不勉强了。”明玉似是被她逗乐了一般,不由垂首一笑,思量片刻,方咬了咬唇,颔首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