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下,原该是团员喜庆之日,然而常年戍守雁门的二皇子宋尘传回的八百里加急文书,却让大熙皇帝与上下群臣陷入了无边的焦虑中。
熙朝虽是天朝强盛,引得四方来朝,但近来漠北一族自成梁朝,以强兵来犯,是以边境烽火连天,民不聊生。
听闻梁王膝下有皇子五名,最幼的一位不过年方十七,却足智多谋,擅长兵法,一度被车骑将军宋尘视为心腹大患。
熙朝皇帝已到垂暮之年,好在膝下几位皇子皆是年少英才,骁勇善战,于边关厉兵秣马,尽忠职守,这才保得一方国泰民安。
待到新岁在一片愁云惨淡结束时,驻守边关的宋尘再一次传来急报,恳求皇帝增派兵马十万,以镇强敌。
天元三十六年正月初一,熙朝七位皇子同宋静皆一身戎装,前往大明宫向皇帝请命,愿披甲上阵,前往雁门关外共同抗敌。
皇帝已略显老态,目光从几位年轻面孔上划过,显得十分沧桑而哀凉。
“静儿,你是公主,戎马倥偬是男儿之事,回你的未央宫去。”他的口气有着毋庸置疑的果决。
城郊竹舍外,清风依旧。
“师父,静儿今日来,是向师父辞行的。”宋静一身青衣,亭亭玉立,执着软剑,拱手为礼。
清衡正坐在廊下舍外煮茶,一盏千峰翠色握在手中,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澹澹一笑:“怎么?”
“漠北一族起兵来犯,边关厉兵秣马,生灵涂炭。静儿已经向父王请旨,明日便随七位兄长前往雁门关,协助二皇兄一齐抗敌。”二八少女正值年华,皎皎如芙蕖明媚,面上无半分惧色,却依依有几分不舍。
“既然拜了我为师,那师父与你同去。”清衡敛衣而起,星眉朗目,并无一丝疏色。
皇帝已年过半百,眉宇间多见风霜,坐在那龙椅之上,慈眉善目地将宋静和清衡望着
“父皇,儿臣自愿请命,与七位皇兄共赴雁门关外,以抗梁敌。”宋静眉目宁和,无一丝惧意。
皇帝饱含风霜的面容上露出些许担忧:“朕三十五岁上得的这个小丫头,却比她上头八个哥哥加起来更加倔强,生来就是个男儿的脾气秉性,朕实在拿她无法。”
清衡转头瞥了半跪在地的宋静一眼,方拱手道:“在下一朝为公主之师,便要终身守护公主安危,在下愿请命同公主一道开赴雁门。”
皇帝叹了一口气,命了宋静回宫整理行装,独独留了清衡一人。
清衡一身白衣,身材格外颀长,如秋夜天际朗月流光,皇帝静默半晌,方开口道:“朕听老八说,你是公主的侍剑师父?”
清衡的唇角含了一点微笑,道:“正是。”
“敢问清衡先生,今年贵庚?”皇帝揉了揉额间,近来他被宋静折腾得委实有些头疼。
“在下不才,虚度三九。”清衡端的一派谦谦君子模样,皇帝沉吟片刻,虽他面容仍是年轻俊朗,但气度格外沉稳,委实不似一位二十余岁的青年。
皇帝沉吟良久,忽然道:“公主儿时得曾有幸得一神仙相救,且治好了公主生来便有的梦游之疾。这数年来朕私心觉得,有天上的大罗神仙庇佑着公主。”
向来皇帝问话,不答便是不敬,清衡却一笑置之,别无他言。皇帝目光深深,往清衡面上逡巡片刻,方道:“清衡先生虽不愿透露,但朕瞧着,先生绝非池中之物。既是如此,朕便将昭阳公主同大熙一同托付与先生。”
清衡闻言方拱手道:“在下定当竭尽全力,守公主万全。”
宋静不过二八年华,却有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气,更天生一副泽被苍生之心。于三月初七领命,七位皇子一同前往雁门关。
长烟落日里,号角连天,雁门关外黄沙遍地,尘土漫天。大熙同漠北梁朝之战,一打便是三月有余。
待到七月流火的日子里,梁人的防线渐渐被击破,逐日退往雁门以外之地。这日骠骑将军宋宁领着诸位皇弟安营扎寨,军中终于吹响了凯旋的号角之声。
白日里亏得清衡声东击西,以调虎离山之计使得大梁撤兵,又以三千死士追击,打得梁朝军队大败而归。
大皇子宋宁举杯敬道:“多谢清衡师父相助。”
七皇子宋臻不过弱冠之年,英挺的眉目间隐隐含忧:“梁人诡计多端,听闻那位五皇子虽尚年少,却足智多谋,不可小觑。”
清衡乍然想起白日里交锋过的那位少年将军来。剑眉朗目在月色下微皱,不过一瞬,已是平常。
所谓“天下九塞,雁门为首”,百年来雁门关皆以险著称,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白日里清衡领了三千死士,于雁门山外一路追击,惊得鸿雁南飞,哀鸣阵阵。
清衡精于骑射,发必命中,驰骤如飞,打得梁军节节败退,直退守至雁门外的一处关隘。
他正欲勒缰驻马时,尘土飞扬里,却乍然见得一少年驰骋而来,金冠玄袍,英姿勃勃。不过眨眼之间,便将熙朝十数死士斩于马下。
清衡弃弓拔剑,同那执红缨枪的少年于马上打斗,正面交锋时,只觉得他玉面白皙,儒雅有礼,眉目间却有着嗜血的凌厉与残忍。
那人的面容仍尚年轻,眉宇之间,却隐隐有几分熟悉。
刀光剑影里,清衡所使的唐刀刺中那少年肩头,他虽吃痛,手上动作利落,却不减半分,以玄铁枪头生生劈断那把唐刀,负伤逃脱。
清衡一身白衣潇潇,坐于马上,望了一眼那少年策马飞驰的背影,摇了摇头,宋邺还欲乘胜追击,却听得清衡平静道:“罢,穷寇莫追。”方下令退兵至雁门关内。
吹角连营处,帷帐重重,宋静随了几位兄长坐在那篝火前,却见清衡在月下独自沉思着。
“师父?”宋静一声轻唤,方叫清衡回过神来,她指着一卷地形图细细看着,又问清衡:“此处布防可再设三千精兵,梁人狡诈,唯恐退兵之后再来犯我大熙子民。”
清衡思索片刻,方道:“不错,静儿,你很聪明。”
他清朗的眉目间略有倦色,宋静极少见他露出这般神态来,不由心下担忧:“师父若是累了,便先行回帐中休息罢。”
清衡温和一笑,方转身离去。
月色倾泻下,一支青玉笛落在黄沙中,温润明洁。
宋静拾起那支笛子,素手拂去尘埃,横笛于唇边,吹了一首曲子。
一曲终了,宋邺见她落落出神,便唤了她一声:“静儿,静儿?”
宋静方回过神来,忙问:“怎么了,邺哥哥?”
“你方才吹的是《淇奥》,近来可是有了思慕的君子?”宋邺一脸坏笑地望着她。
一句话羞得宋静颜如渥丹,忙嗔道:“八皇兄最爱胡说,静儿还小,不想男女之情风花雪月之事。”
宋岸素来风流多情,此刻听着一对弟妹顽笑,只觉有趣,过来抚了抚宋静的头,道:“还小?母后在你这般年纪,早就有了大皇兄在膝下了。静儿若不赶快寻个好夫婿,将来只怕要成了无人问津的老女了。”
“五皇弟胡咀什么?”宋宁皱了皱眉头,又道:“静儿是我大熙第一美人,又是金枝玉叶,寻常的男子只怕她还瞧不上眼呢。”
宋岸便道:“也是,咱们皇家统共就这么一个公主,这来日凤台选婿,还是要谨慎些。”
宋邺忽然道:“我瞧着清衡师父就很好,虽说年纪长了静儿这许多,但瞧着真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宋宁亦欣喜附和道:“清衡师父为我大熙立下汗马功劳,又与静儿情谊甚笃,多次救静儿于水深火热之中,来日凤台选婿,必能高中。”
“可是……”宋岸犹豫片刻,方道:“清衡先生是静儿的师父,这辈分……”
因宋宁是征战沙场的大将,并未十分将这些繁文缛节放在心上,饮了一口烈酒,爽朗道:“这有何难,只需静儿胡乱犯个错,让清衡师父将她逐出师门便是。”
他话音未落,几位皇子皆哄笑起来,宋静又羞又气,跺了一回脚,便匆匆跑开了。
夜深了,千帐灯深处,清衡却仍未就寝,忽然听得帘帐外头有人在唤他,不由温和一笑,道:“静儿,怎么了?”
“师父可睡下了?静儿有些无眠,想找师父说说话。”
清衡掀帘出帐时,手里提着一只东陵玉的酒坛子,宋静一望之下便笑了:“行军打仗,师父还带着这梨花醉吗?”
清衡的笑意比她更深:“为师答应过你,你喜欢的东西,我都会日日带着。”
大漠的夜显得比中原更加空旷而寂寥,连月亮的轮廓亦大而分明,只是那月色带了苍凉之感,不似洛阳城内温柔如水。
宋静执了清衡的玉笛,吹了一首《关山月》,一曲未了,便忍不住停了笛音,叹道:“但愿今日一战,从此梁朝与我大熙和平共处,世代不犯。”
清衡便道:“定能如你所愿。”
由于行军打仗之故,宋静今日未施半点红妆,连唇上口脂亦未抿过,因而略显苍白单薄。晚风拂起她冰凉的发,有一丝落在了清衡的面颊上。
“师父受静儿所累,要来着雁门之外苦寒之地,是委屈师父了。”宋静含了一个抱歉的笑意。
清衡修长的手指按着那枝竹笛,只含笑道:“戎马倥偬,征战沙场,有你在旁,为师却不觉得苦闷,亦不觉得辛苦。”
“果真么?”宋静苍白的面容浮现出一抹绯红之色,“静儿也恰有此想。”
清衡抬手摸了摸她柔软的额发:“明日便可班师回朝了,你可开心?”
“同师父一起回去,静儿自然开心。”宋静定定地瞧着他,那苍凉的月色流连于他清朗的眉目间,格外清贵高华。
他说他是妖,她却不明白世间为何有这样的妖精。一身杜衡清芳流连,一袭白衣似天山冻雪,有着可堪入画的倾世风姿,又有着君临天下,睥睨众生的王者气度。
宋静惶然发现,她只知他是妖,她只知他的名讳,却有太多事由日渐成谜,她一概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