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衡于新岁之夜离去,曾言要回大荒之中一月有余。然元宵节上拓跋轩横生枝节,赐婚一事来得措不及防,宋静便觉心慌意乱,曾派人三日一次去城郊竹舍寻清衡,却不知他近日行踪,遍寻不得。
宋静近来愈发憔悴,连素日里最喜去的围场也不曾再踏足过,终日待在自己的未央宫里,望眼欲穿。
宋邺这日来寻宋静,见她披头散发,赤足坐在那青玉榻上。她一头黑发生得极好,如一匹玄锦柔柔铺开,却愈发显得那玉面苍白如梨花。
“小妹,派去的人还没有消息吗?”宋邺亦是忧心忡忡,却因怕她烦扰,而硬生生将后头拓跋轩虎视眈眈之言云云咽了下去。
“八哥,我找不见我的师父了。他向来住在西郊竹林里,现下却是人去楼空。”宋静双手环膝,将身子拢成小小一个蚕茧模样,素净的脸上并未施半点红妆。“下月初七便是婚宴,我一人势单力薄,如何能逃出这牢笼。”
宋邺年少俊秀的面上亦是忧色:“即便清衡师父有通天的本事,父皇圣旨已下,也实是无可奈何。”
宋静叹了一声,见花鸟图屏风外并无宫婢身影,方轻声道:“我想求师父带我离开,远走高飞,去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宋邺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她单薄的肩头,高声道:“你疯了?你不要父皇母妃同几位哥哥了吗?”
形如鸦翅的睫毛重重一颤,泪便不自觉地淌了下来:“静儿怎会不要八位哥哥,只是想等此事风头一过,将那人打发回梁朝去,静儿便会回来负荆请罪。”
“可是静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同清衡师父二人势单力薄,又能逃到何处去?”宋邺仍是忧心忡忡。
清衡身份殊异,虽与大熙几位皇子皆有几分交情,但唯宋静一人得知他并非世俗凡人,此刻宋邺如斯相问,她却也无法坦诚相告,只得半遮半掩答道:“邺哥哥不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大熙国土之外,有名为大荒之地,常人遍寻不得,他——便是大荒的主人。”
殿中的银炭焚得尽了,因宫人尽去,无人添炭,便渐渐冷寂下来。宋邺忽然问道:“小妹,哥哥问你一句,倘若没有清衡师父,你会心甘情愿嫁给那梁朝王子吗?”
“心甘情愿?”宋静悠长的黛眉轻轻一皱,她许是不曾思虑过这般缘由,想了许久,终于一咬唇,开口道:“或许是心不甘情不愿罢。但倘若没有他,为了我大熙与梁朝世代邦交,我会嫁拓跋轩为妻。”
宋邺听罢,久久无言,忽然听得宋静略带哽咽的声音,微微发颤:“可这世上哪来的如果?我已遇见了他,他是我这一生的业障。为他,我只能任性这最后一回。”
未央宫外冬梅颤落,冷风卷起一地霜色。
拓跋轩立在那十二扇菱花长窗下,见着殿中人影成双,那本欲扣门的手忽然一颤,久久无言。
御苑里头遍栽嘉木名花,却因深冬时节而只见得百花尽凋,唯有几树白梅开得最好,在月影下如少女之姿,清丽脱俗。
不知从何时开始,拓跋轩便饮惯了女儿红。他的酒量算不得太好,却也不算差,往日同几位但每每饮上几盏女儿红,便醉卧林间,无法自拔。
“零落成泥碾作尘,唯有香如故……唯有香如故。”他倚在那蜷曲的梅枝下,喃喃自语。
“殿下又喝醉了。”那一袭紫衫裹着丰盈的身躯,似深冬里灼灼燃烧的火焰。
他抬眼凝了她一回,并未开口。
“公主年少,任性妄为,想必给殿下添了不少麻烦罢。”紫纱在月色下泛着幽光,如同幽冥之色,冷艳而撩人。
朔风吹来,散落梅花朵朵,铺开在他玄色的袍角之上。拓跋轩拾起那玉蕊,白皙的指尖掠过一丝冰寒:“本王想要的东西,向来没有得不到的。”阴柔的目色中冷光乍现:“她——也是一样的。”
他的醉意在冷风中一点一点散尽:“你去告诉那老东西,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是他有用武之地的时候了。”拓跋轩目中阴寒欲甚,“从前,那人在战场上令我梁军铩羽而归,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今,也该让他们尝尝兵败如山倒的滋味了。”
“是,殿下。”紫衣女子绮年玉貌,明眸动人。
夜风卷起一地玉色梨花,他的眸中露出怜惜的神色,不似往日般嗜血而残忍:“你的主子可有什么异动?”
“公主年纪小,心性又恪纯,不过是在为与琅琊王结亲一事烦扰罢了。”明玉依依答道,眼见着那眸中的柔和神色一分分森冷下来,方沉了口气问道:“奴婢是否说错了话?”
拓跋轩依旧面色不善,却道:“无妨,过了立春,熙朝与我大梁的命运便会彻底翻转了。”
明玉故作不解之状:“此事风险甚大,殿下已位高权重,又是驸马之尊,何必以身犯险呢?”
玉面白皙俊俏,却诡谲如狐,嘴角扬起的微笑令人不寒而栗:“本王爱她。为她,本王不惧将这天地搅翻,不惜让这天下改朝换代。”
姣好如玉的面容上有着极为震惊的神色,却顷刻间归于平静,那叱咤羽山的将军,却终逃不过女儿柔情之苦。
未央宫里日日焚着雪松香,清寒而香冽。白衣少女蜷曲着娇小的身子,斜卧在那睡榻之上,唇角犹带香甜笑意,想是睡得深沉。
她自小睡眠不好,时常夜半发梦,且那梦境多狰狞可怖,他便特意从大荒榣山取了她从前惯用的雪松香来,又日日以术法入梦陪伴她。
紫衣女子身材修长,莲步姗姗,白皙的指挑开那鲛纱帷帐,凝视着她沉睡的容颜。
万年来她始终是这般模样。不过八万来岁的芳华,虽仍是年轻,却已算不得十分年少。但许是因她一张面容生得倾国殊色,娇俏可人,又终日言笑晏晏。那明眸皓齿,便宛若二八少女,清丽绝伦。
“娘娘,为何人人都为你倾心至此?”她修长的手指捏成印伽,点在少女的额间,施了一个昏睡咒。
少女的呼吸声渐渐低沉下去,睫毛微微一颤,左眼下的泪痣为她平添了几分柔婉。
苍玉眸中神色苍凉,冰冷的指尖抚上她的眼角。那双眼眸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韵致,美得令活了十万余年又同是身为女子的苍玉亦看得心神荡漾,又何况当年御宗学堂里三万来岁的神族少君。
遥想当年,青衣少女正值舞夕之年,芳华浅度,风姿如雪,堪堪是上下神族中难得一见的绝色。
良久,听得见铜壶滴漏的声音,她从回忆里踏过寂寞而来,望着眼前那熟悉的容貌:“睡罢。”她的声音似清冷雪光,犹带一丝温和,“这恐怕是你此生睡的最后一个安稳觉了,娘娘。”
苍玉的修为诚然不如清衡,那昏睡咒许是施得过了头,教宋静一觉睡到了晌午才堪堪醒来。
她睡眼朦胧,强撑着环视四周,未央宫内的檀木案上置着温热的青菜粥,并一卷熟宣。宋静只瞥了一眼,便急不可耐地赤足奔下床榻。
果然是清衡的字迹,寥寥数语,极尽关怀,末了便是约她午时城郊竹林见。宋静看了一回铜漏,也顾不上传唤侍女,胡乱换过一身常服,梳洗匀面,便匆匆策马赶至西郊。
但皇宫距京郊本就颇远,待宋静紧赶慢赶到了西郊竹林,已过去约莫半个时辰的光景。城郊风景依旧,绿竹猗猗,却已是人去楼空。
清风流连处,仿佛仍是山中杜衡的清芳,和着石兰点点苦涩,萦绕鼻尖,沁人心脾。宋静立在当场,唤了几句“师父”,终于忍不住惶惶然落下泪来。
自那日与清衡失约以来,宋静终于愈发耐不住性子,日日策马前往西郊,等候在那竹林屋舍前,却始终不见清衡的身影。
接连十几日都不曾见过清衡,她便进了竹舍,那屋里虽没人住过的痕迹,却仍是干净明洁,不落尘埃。
宋静含泪看了几番,终于灰心至极,回首离去。方走到竹舍外头,却乍然见着一个陌生的男子。
那男子身着褐金袍衫,看着约莫而立之年,虽算不得俊朗,但生得孔武伟岸,一望便有大将风范。
宋静虽识人本事不高,但仍肯定自己从未见过眼前人。然她黛眉微蹙,尚未开口之时,那男子已然拱手抱拳道:“姑娘可是昭阳公主宋静?”
宋静不置可否,只反问道:“先生是何人?”
那男子正色道:“我家主人清衡先生派我来告诉姑娘一句,三日之后,午时二刻,不见不散。”
宋静心下又是欢喜,又是震惊,竟是要落泪的模样,那男子显然颇有几分不忍:“帝后……”却见宋静黛眉一簇,忙改口道:“公主殿下切记赴约,珍重自身。”
“先生似乎将我错认成了旁人?”宋静黛眉浅颦,含笑相问。
那男子英挺的眉目间略有几分尴尬,只得再度拱手道:“一切缘由,清衡先生将来会亲自向公主殿下表明。”
宋静长眉舒展,只觉得眼前人行为举止颇有些怪异。但清衡师父曾言他乃妖族之主,想必眼前这男子便是他的手下,定也并非凡人,于是低低应了一声,方感激道:“多谢先生,敢问先生如何称呼?”
那男子言简意赅道:“伽罗。”
“敢问伽罗先生,师父近来是否果真事务繁忙,才不得空见我?”明眸如秋水澄澈,一汪盈盈,竟是要落泪的模样。
伽罗大为不忍,斟酌许久,方小心翼翼道:“主人日理万机,却无时无刻不牵挂着公主,只是奈何经纶缠身,不得已才离了大熙几日。”
宋静咬一咬唇,分明是极力自持的模样,却仍强撑道:“多谢伽罗先生,就此别过。”
伽罗拱手道:“请公主千万保重,否则我家主人定然寝食难安。”
“有迦罗先生这句话,宋静死而无憾。”她莞尔一笑,温婉施了一礼同他告辞,便立即乘了大宛马回了京中。
伽罗望着那策马的清丽背影,默默摇了摇头,露出一缕无奈而欣慰的笑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