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辰伤势太重,只得将养在青丘大泽之中的一方寒潭里。但受轩辕剑所伤之人,便如天火焚身,是以那青丘之国的万年寒潭,连日皆来如沸汤一般。青丘许多修为不足的小仙,尚且无法轻易靠近寒潭,否则便会被那苍灵业火的炎气所伤。
因着醉墨神君与白辰君相交数万年,自然心系于他,故而特将司药仙君从九重天请了来,待若溪取了白玉寒石草回了青丘,便立刻开炉炼丹。司药千叮万嘱,将白玉寒石草炼成寒心丹,连续服上七日,便可痊愈。但白辰受轩辕剑伤已过了四个白日,青丘上下早已心知肚明,即便有白玉寒草炼就的寒心丹在手,轩辕剑伤重如斯,受伤之人也已是药石无灵。
青丘寒潭之外,桃花朵朵凋零,绮珍王太后与若溪二人屏退众人,独自去了大泽之中。
若溪咽了避水珠,正欲跳入池中,却见绮珍王太后忧心忡忡地拦住她,道:“辰儿是我儿,有些事情,还是我这做母亲的来。”
青丘寒潭似一汪血色花海,沸水翻涌之处,那玄袍白扇的神族少君没了半点声息,却不知是死是活。
若溪只望了一眼,便觉得胆战心惊。
她再也忍不得,从绮珍王太后手中夺过寒心丹,纵身跃入水中,白裙似玉簪花般倾落。滚烫的潭水汹涌而来,漫过她的眉梢眼角,裙带金簪。
寒潭之下,水流似清波涌来,并未被血色染红。深渊万丈,仍清澈见底,水底卵石颗颗分明,但见玄衣覆落之处,九尾如流云般柔柔散开,毛色如血红的玉,绵延似晚霞漫天,滟滟生色。
若溪只愣了片刻,便毫不犹豫将寒丹吞入口中,拥上那玄色的身影。
唇齿贴合之处,寒丹的凛冽之气随着仙气渡与他,胸前的灼热似乎稍稍减轻了些。
白辰使劲全力,微微睁开双眸。
荡漾水波下,眼前人明眸皓齿,笑意莞然。
他定定瞧了许久,方开口艰难唤道:“若溪……若溪,是你?”
若溪忍受着沸水着身的痛苦,念诀划出了法器凝辉剑。东海为四海之首,龙王又对这膝下幺女宠爱有加,是以四海排名第一的凝辉剑,便自小由若溪作为护身法器。凝辉集四海冰寒灵力,可指万物为冰,于大洪荒神兵谱上排行前十。
“别丢下我,好吗?”她已痛极,撑不住化回了原身,雪白的龙鳞似珍珠般划开,携裹着凝辉剑在水中游弋,将那炽热氤氲的潭水搅得清凉。
白玉寒石草果然是一等一的灵药,那剑伤之处如天火焚烤般的灼伤之痛,竟在清凉的水流中渐渐被压了下去。
他却没开口回答。只是清波碧流中,玄衣的身影拥着那白裳的娇躯,吻得愈发深沉。
大荒之中,燕歌鬼君虽辖制北荒鬼族,但掌世人生死法度的审判之神却是幽冥司洲的藏主。
森罗殿里素来阴冷晦暗,平日里亦只有幽冥司地藏主同几位鬼使驻守于殿中。而森罗殿中案牍如山,数万年来千篇一律,只有堆积成山的世人生死簿与冥界法条。
青丘白辰大难不死的消息一夜间不胫而走,传遍了四海大荒,却不曾传到大荒那位缺根筋的帝后静窈娘娘耳朵里。
因这日静窈恰巧做了个男儿打扮,一身白衫子青帛带,背了个小包袱,不辞辛劳走了一个时辰,才将将赶至了北荒。
她见四下唯有一个鬼使正在打瞌睡,便很不客气地绕过他,去敲森罗殿的大门。那鬼使冷不防被静窈吓了一跳,忙伸了把黑镰拦住她:“什么人?竟敢擅闯幽冥司森罗殿。”
静窈早已习以为常,岁岁年年,鬼使代代相传,是以她每次来森罗殿都会被拦上一遭。今日那鬼使长得青面獠牙,凶神恶煞,静窈却不惧不怕,只叉着腰朝森罗殿里吼了一嗓子:“藏主,雷泽静窈千里送鹅毛来了!”
守门的那新任鬼使乍然听了雷泽殿下之名,吓得匍匐在地,静窈却暗自发笑,随口招呼了他起来。
“吱呀——”一声,森罗殿厚重的殿门开了,听得藏主略显疲惫的声音道:“小殿下,快请进来。”
因藏主数万年来幽居森罗,孤僻内敛,故而显得冷淡沉默,举手投足间格外谨慎。
“藏主,好久不见了。”静窈一敛袖,大大方方在那殿中的黑檀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幽冥殿的鬼使尚未奉茶,静窈已然开口道:“我说藏主,你整日待在这暗无天日的森罗殿里,不见日光的,怎么脸愈发黑了?”
藏主手一抖,方要批阅的文书上落下一块墨迹来:“小殿下还是这般爱顽笑。”又问静窈:“今日来却是有何贵干?”
“这几日东荒入冬,榣山宫的婢女赶了几双冬日的云靴,我忖着你这北荒之地森冷更甚,便想着来替你送上一双。”她娇俏笑着,似春色暖阳,“且前些时日我下凡历劫,以我的脾气秉性,想来是给你这幽冥司添足了麻烦,我也甚是过意不去。”
“我这森罗殿向来无人愿意踏足,偶有人来也是有事相求,”藏主颇有几分感慨,“似小殿下你这般善解人意的,却是绝无仅有呐。”
“藏主,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偶尔过于妄自菲薄了些。”静窈朗声笑了一回,昂首看向丹樨之上的藏主:“倒不妨同我学一学,没脸没皮往往有益于身心健康。”
“殿下——”藏主忽然有些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形容,倒教静窈好生奇怪。
“藏主,你莫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她挑起双眉,脸上却仍是笑意,“不过你不用告诉我,我已经原谅你了。”
“殿下数万年来赤子心肠,终日欢天喜地。可须知道这世上人心叵测,并非人人都同殿下一般,还望殿下珍重自身,多加留意。”
静窈却全然没将藏主的话放在心上,只道:“藏主近来莫不是潜心钻研玄学?”
藏主一愣,莫名道:“殿下这是何意……”却突然转圜过来,笑道:“殿下虽嫁了清衡帝君,却还是孩子心性,真不知何时才会长大。”
静窈一时语塞,藏主又道:“但也足见帝君他将殿下照顾得极好。”
提及清衡,她便觉得脸上同心间一起发笑,终于垂首莞尔道:“是,他的确将我照顾得甚好。”
藏主心中了然,终于再度开口道:“殿下放心,本座永远都不会加害于殿下,只是希望殿下多多留心周遭之人。当年殿下嫁与清衡帝君时曾有一豪言壮语,传遍四海大荒,仿佛是说妖族亦有良善之辈,神族亦有作奸犯科之人。”藏主难得露了一点笑意,望着静窈,殷切关怀道:“本座便希望小殿下,切莫太过亲信神族中道貌岸然之辈,哪怕是曾经至交,亦要多加留心。”
静窈生得七窍玲珑,虽然心思恪纯,却也多疑敏感。自告辞出了森罗殿门始,藏主一席话便似秋风打卷儿似的萦绕心头,叫她没来由的生了几分疑心。
她生性急躁,现下心中诸多疑虑,再也无心欣赏北荒冬景,传了青鸾便从北荒回了东荒。谁知青鸾将将落地,便见着伽罗守在疏桐殿门外,静窈正欲过去同他打声招呼,却见他的面色比那位森罗冥主还更黑。
静窈便存了几分落井下石的心:“哟,这不是伽罗将军吗?今日莫不是赌钱输了?”
伽罗拱手行礼:“娘娘,九重天的少司命仙君正在谒见帝君,娘娘怕是不便进去相扰。”
“少司命?”静窈那个笑意便似冬日的浮冰一般凝在脸上:“既是我素日的至交,怎的不唤我一同进去喝杯茶?”
伽罗便有些为难:“娘娘前头渡劫辛苦,帝君怕娘娘心生烦忧,故而嘱咐娘娘多加休息。”
他一番话答得有些牛头不对马嘴,静窈忖着饮上三杯两盏淡茶怎比得上将将从北荒归来辛苦,心中便有些好笑,面上却不露出半分来,又问:“那么大司命可一同来了?”
伽罗斟酌道:“不,许是大司命仙君近来事务繁忙,今日少司命仙君是一个人来的。”
静窈便颔首道:“说来我也许久不见少司命了。他若得空,你便请他来我的朝暮殿坐坐。哪有至交千里迢迢而来,我这做主人的却不奉上一杯清茶的道理。”
伽罗望向静窈的神色便有些忧心,却仍颔首应了。
静窈又道:“说来你今日果真没有输钱么?”她笑起来仍是那副欢天喜地的模样,伽罗一愣,终于露出一点笑意:“娘娘顽笑,帝君治下森严,榣山神宫上下皆不敢造次。”
少司命赶到朝暮殿时,静窈正一个人坐在青玉案前浮茶。午间的光景,日头极盛,外头粼粼雪光,透过那长窗,将她唯美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清冷之意。
“殿下。”他依礼问安,那熟悉的话语连同手上动作,却一齐带了几分疏离。
“不过十几日不见,你怎反倒同我拘谨起来了。”静窈不由莞尔。
诚然,不过十数日不见,她待他,依旧是从前明眸百转,笑意盎然的模样。
少司命方开口道:“小仙惶恐。”便听得静窈截话道:“我家那夫君脾气不甚好,若是因我下凡历劫之事,为难了你和大司命,你们便来告诉我,一切我替你们做主便是。”
少司命忙做了个揖:“万万不敢当,殿下身份尊贵,品格清高,故而小仙与大司命再三斟酌,终将殿下命簿留白。且帝君执掌三界,向来赏罚分明,怎会来为难在下区区一个仙君,小仙劳殿下挂心了。”
静窈随意将手中的茶盏搁下,略略严肃了口气:“是么?可是听清衡提起,我在凡间那生劫仿佛是过得有些艰难,故而我先去见了藏主,原是打算兴师问罪的。可一念起我们数万年的交情,我又有些不忍,还赔上了他两双过冬的云靴。”
少司命秀丽的眉头重重一皱,斟酌了半晌,方开口道:“诚如小仙所讲,殿下身份尊贵无匹,何人敢以身犯险开罪殿下。且即便殿下心善不予追究,清衡帝君也必然会为殿下讨回公道的。”
朝暮殿里的雪松香气凛冽,却令人无端端生了寒意。
“自然,雷泽帝姬,又是大荒帝后,何人敢来开罪于我。”静窈的远山黛眉微微扬起,明眸中却滚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哀伤,似是呓语般道:“可是少司命,我近来悟出一个道理。有时候伤害你的人,恰恰是你一直保护的人。”
他的身子在殿中猛然一颤,失声问道:“殿下……殿下此言何意?”
静窈只莞尔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自己从前年少心性,过于顽劣。如今业已八万五千来岁的年纪,也合该懂事一些了。”
她敛了笑意,容色愈发清冷疏离,教人不敢直视。少司命被那雪光般清凌的眸色凝视良久,只觉芒刺在背,额间淌出大滴大滴的汗珠来。
朝暮殿外冷风乍起,清衡立在那长廊下,娑罗花如鹤羽般洁白,掠过他如雪的衣襟。清眉朗目,微微起了一层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