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宫日头极好,静窈没了神力,又有着身孕,时常会觉得疲累不堪。
譬如昨夜清夜无尘,她早早便已就寝,今日却仍睡到了晌午。
近来她总是做一些混混沌沌的梦,却在梦醒时分忘得干净。只依稀记得梦境深处,总会见得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还有那白衣颀长的身影,含笑凝睇着她温柔的睡颜。
她将将梳洗罢,便听得外头仙娥喊驾,说是擎宇五殿下来了。
静窈随意披了件大氅,起身相问:“擎宇,你做甚呢?”
擎宇君爽快道:“这是西王母的瑶池白莲,我又取了七株回来,予你安胎之用。”
“云风昨日刚去了凡世,同我带回一堆糖葫芦与蜜饯,你们这般可是要把我愈发宠坏了。”静窈犹记得昨夜梦境,心下感伤,故意撇过头去,不让擎宇瞧着自己眸中泪意。
擎宇随手将那白莲交与殿中仙娥,望了望正随手取了一只糖葫芦啃着的静窈,便含了几分薄责道:“你怀着身孕可否收敛些?这般馋嘴,若吃坏我的外甥,我拿云风与你是问。”又看了看那一篮子蜜饯,忍不住道:“这云风也是,多大的人了,还给你买这些东西。”说罢便欲伸手去拿那蜜饯吃。
静窈一把将那篮子抢了回来,满面鄙夷道:“呸,我儿子随我,自然喜欢吃零嘴儿。”
擎宇便奇道:“你怎知道是个小皇子而非帝姬?”
“女儿家的直觉,你们男人不懂。”静窈“吧唧”又啃了一口糖葫芦,道:“且都说儿肖母女肖父,儿子随我自然长得好看些。若是个女儿,随了她的……”她清浅一笑,如芙蓉朝露:“怕是长得稍稍硬气了些罢。”
擎宇一时无言,她又道:“虽说他那一幅面容也委实是天上有地下无的,但比起本姑娘来,肯定要差上几分。”
“还有,你别整日在我面前晃悠,省得我看得久了,若是将来儿子出生长得像你一般丑,那可怎生是好?”
擎宇被她堵得哑口无言,气结道:“好好好,你可慢慢吃你的蜜饯赏你的莲花。父君派我去下界查探轩辕,此刻正要去凌霄复命,便不同你再耽搁了。”他拍了一回静窈的肩头,“好好照顾自己。”
庭中白荷簇簇,青莲朵朵,冉冉香气不绝如缕。静窈信步走去,白皙的指尖拈起一朵青莲,叹道:“总有仙苑良葩,我想要的那一株花,却始终开不成了。”
“殿下……”昭阳宫里忠心耿耿的小仙娥便有些忧心她们孕中多思的主子。
静窈见那莲池旁落了一件物事,正是擎宇君的虎符,不由嗔骂了一回,便欲亲去凌霄殿归还与他。
九重天向来风和日丽,不似雷泽般阴雨连绵。
凌霄殿中诸神俱在,因静窈已然没了雷泽帝姬的名头,故而殿中神君仙者见了她,行礼不是,不行更不是。
静窈却是泰然自若,堪堪上前拜谒天帝,但见擎宇一身戎装,雄姿英发立于殿中,方天画戟执在手中,诚有九天战神之态,不由回首对他赞许一笑。
“你们可见着云风神君哪里去了?”她见了擎宇,自然而然便去寻云风,却不见他踪迹,只得轻声问了一回殿中侍立的小仙。
一众小仙纷纷摇头,却忽然听着外头守门的天将几声惊呼。
殿中诸神不知所为何事,但见擎宇君的玄色大氅飞扬开来,将静窈死死护在身后。
侍奉洒扫的仙娥惊叫声起,却见平日里随侍云风神君的素节小仙浑身血污,跌跌撞撞冲进了殿门。
“我家神君……他……”他摔倒在地,话未说完便咽了气。
素节的遗体上仍有灼灼炎气,很快便蔓延至整个凌霄殿。他手中死死握着一把折扇,雪白扇面之上,鲜血淋漓,秋水人家图一片模糊,再不似往日般仙气卓然,却像没了仙泽的死物般。
静窈是最先回过神来的,那种寒意自心底弥漫上来,似被毒蛇擭住了一般,比当年困在千寒炼狱中更加可怖。
她冲上前去,一把夺过素节手中的秋水扇,发了疯似的往南天门跑去。
“云、云风——”
还未奔至南天门,静窈便被擎宇拦下:“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去看个究竟。”
凝白的柔荑被秋水扇上的鲜血染污,那是素节的血,是云风的血,却早已分辨不清。
“擎宇哥哥,你救救他,云风哥哥不能有事……”她似呓语般,像是失了魂魄的人偶。
擎宇仍算镇定,摸了摸她的额发。鹏鸟展翅而起,擎宇纵身跃下南天门,静窈已被匆匆赶来的翊文仙君以仙法制住。
凌霄殿中声如鼎沸,诸神争执不休,天帝亦是愁眉深锁。
“素节身上的伤痕显然是轩辕所创,只怕云风神君亦是凶多吉少。”
“云风神君乃暮和上神唯一遗孤,如今……却要我天族如何同郦山神女与雷泽之国交代?”
“清衡帝君未免欺人太甚,可惜了云风神君年少英才……”
静窈闻言,眸中如剑截之光,冷冷逼向那说话的神君。
“云风被人带走了。”擎宇化去方天画戟,大步流星迈入殿中,“请父君示下。”
“他……他如何了?云风哥哥还好吗?”静窈的声音在晚风里颤抖着,她冲上前去,发了狠似的握住擎宇的手臂,惶然相问。
擎宇的目色中有着显而易见的哀伤:“鹏鸟没来得追上,但我看着那人的背影,像是……”
他这般欲言又止,静窈如何不知,颤声问道:“是他……是吗?”
“虽非清衡帝君,但很像是他座下的伽罗将军。”
擎宇摇摇头,隐隐落了几滴泪。
“是我无用,没有保护好云风。”
静窈忽然觉得腹中一痛,身子便软了下去,擎宇霎时惊慌失措,一把将她抱了起来,见她青裙子曳地,已被鲜血染得赤红。
云风神君虽在九重天领着最逍遥闲散的司文翰墨一职,但天帝待他素来犹如亲子,他的生母郦山神女乃雷泽之国仙姬,且昆仑之国的大公主又与云风定亲万载,是以云风神君在上神诸国的地位皆举足轻重。
天帝震怒非常,急召下界九大神祇国度同四海龙神族前往凌霄宝殿,共议讨伐大荒之事。
那商讨还未过半个时辰,便见着昭阳宫的一位小仙娥急冲冲撞进凌霄宝殿,顾不得上下神族诸位王君皆在当场,跪下磕了个响头道:“陛下,不好了!静窈殿下醒来后便在殿里砸东西,似疯了一般……”
她话音未落,擎宇便怒喝了一声:“住口!”
说罢便起身往昭阳宫赶去,殿中诸君一时哗然,只听得天帝道:“传司药去昭阳宫,雷泽殿下身份贵重,不比寻常。”说罢亦起身前往昭阳。
昭阳殿里混乱非常,远远便听得仙娥呼喊之声,待到了殿中,之间珐琅画屏倾倒在地,碎了一地安枕的玉如意同青花瓷罐。静窈没穿绣鞋,一双赤足踩在墁地玉屑同碎瓷上,血迹斑驳,如步步红莲般摄人心魄。
她披头散发,一身青云衣略显凌乱,殿中一片狼藉。她发了疯一般,将那花梨木架上所有古籍倾倒在地,架上十数夜明珠滚滚落下,滟滟生光。
擎宇方行至殿门处,惊得唤了一句:“静儿——”还未来得及上前制止她,后头便奔出一个玄色身影来,冲到静窈跟前,一把将她制住。
静窈一个趔趄,便觉得腕上一紧。却是白辰紧紧缚着她双手,迫她面向自己,厉声道:“不要这样——”静窈心下生恶,狠命挣脱,却因修为尽失而被他制得动弹不得。
“你冷静一点!”白辰向来清俊的面容此刻却显得有些扭曲。
静窈怒目而视,面色格外凶狠凌厉,双瞳因盛怒而现出血红,她歇斯底里地极力挣开了白辰缚着自己的手,反手便是一个耳光,重重地劈在白辰的左颊上。
“滚开——”
他清俊白皙的脸颊顷刻变得红肿。殿中霎时寂静无声,白辰忽然发了力,将她制得不能动弹。他声音低沉,似美酒醇厚,在她耳畔恶狠狠道:“够了!若是旁人,本君早就还手了!”
若溪跟在她父君东海龙王后头,恰恰看见此幕,愣了片刻,便要冲上去,却被白辰伸手挡住了。
擎宇一个箭步冲过来,挡在静窈和白辰之间,扶着她肩头道:“静儿,是我。”静窈泪眼朦胧,看清了眼前擎宇的面容,终于颓然坐在地上,不可遏制地哭喊出来。
“云风,云风——”
她满面泪痕,哭得声嘶力竭,擎宇蹲下身子,一把将她抱在怀中,颤声道:“静儿,静儿乖,不要这样。”
擎宇像哄着一个孩子般,她却只是神色惘然,泪水横流里,不断重复道:“云风哥哥……云风……”
擎宇搂着她单薄的肩头,亦是涕泪交加:“云风已经不在了。”他伸手去去替她拭泪:“静儿……你要好好的,云风他知道了,才能安心。”
静窈狠命地摇头,神思已然混乱不堪,一个劲儿自言自语道:“不会的,他没死,云风不会死的……”她似是失了常性一般,抓着擎宇的手道:“云风在大荒,我要去找他,他怎么可能死?他怎么可以死?他不会的……”
她忽然狠命推开擎宇,不顾殿中诸人诧异而怜悯的目光,赤足朝外头奔去。
忽然脖颈上一阵疼痛,静窈的身子软软委落,被擎宇接在怀里。
昭阳宫中的仙娥纷纷围了上来,由着擎宇将她抱到榻上安置,又回头怒不可遏对殿中诸人道:“都给本君滚出去——”
长廊外娑罗花开,似白鹤连绵的羽,柔柔落满荷塘旁的卵石。池中莲叶顷顷,青荷摇曳生姿,像极了她清灵而倔强的模样。
“君上……即便她是雷泽帝姬,也不可如此无礼啊。”
若溪白衣白裳,紧紧跟在白辰的身后,见那一池莲花开得正盛,不由生了无边怒意,“何况她现在,只是个没了身份仙力的凡人罢了。”
“不要紧。”白辰自哂道:“她方才那一耳光打得有多重,心里便有多痛。她心里有多痛,对大荒那位帝君的恨便有多深。”
若溪伸手拈了一朵青莲,正欲折断,却惊觉那是灵宝天尊府上的丹心莲,有反噬仙法之灵力,慌忙撤开了手。
“王后瞧这一池荷花,青白二色共存,亦开得很好,不是吗?”他笑意深深,连着眼角浅浅的纹路,都似欢愉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