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溪披着大氅立在洞中,身姿楚楚,见了白辰归来,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又问:“君上方才去哪了?”
白辰古怪地瞧了她一眼,道:“王后此前从来不过问本君的行踪。”
若溪露出了一个得体的笑容:“君上可是去看大荒那位帝后了?”
白辰目光深邃,不发一言。
“她如今已非雷泽帝姬,却仍是大荒帝后。现下清衡帝君是我们神族不共戴天的仇人,他素来最宝贝这位帝后,如今我们有她在手里,岂非胜券在握?”
红酥手攀上那玄色衣襟,若溪在他耳畔吐气如兰。他却没有半分回应。
若溪便问:“君上莫不是心软了?”
白辰冷冷瞥了她一眼,终于开口道:“王后都知道了些什么?”
“不是臣妾知道了什么,是大荒那位蕙质兰心的帝后娘娘知道了些什么。”她露出温婉而妩媚的笑:“臣妾什么也不知。当年臣妾入御宗学堂晚些,只知道擎宇君同云风神君待那位雷泽之国的帝姬甚好。后来又听醉墨神君感慨往事一二,于是私心揣测君上是否亦同雷泽帝姬有几分交情。”
白辰一贯深邃的目光便有些迷离。良久,方冷肃道:“雷泽帝姬尊贵无匹,本君何来此等荣幸。”
若溪终于行礼离去。那笑容却在芙蓉玉面上凝成一道刻毒。
当年之事,即便醉墨不提,白辰隐瞒。她若有心,又怎会不知。
她嫁与白辰三万年,自是举案齐眉,夫妻和顺。她父王母妃亦对这门亲事结得甚为满意,且白辰年少英才,一朝登临君位,确实羡煞了龙族中一众未出阁的公主。若溪一贯觉得,今生如此,夫复何求。
若非当年有心诓骗了醉墨神君,灌他喝下失魂酒,她便永远不会知道五万年前御宗学堂里那一番前尘往事。
她原以为白辰待她已算得很好。可待听尽当年往昔,风花雪月,若溪才明白同自己他的情分,竟显得如斯可笑。
当年她初见白辰,那样年少俊俏的好儿郎,一折白扇,一身玄袍,格外风度翩翩。尚且年少的若溪便同当初的静窈一般,霎时间,目成心许。
那神族少君生得斯文书生模样,白皙阴柔,温文尔雅,却向来对众人冷漠疏离。唯每日见她端坐于御宗之里,忽而澹澹一笑,才显得格外温存。
但那目光却有些迷离,仿佛望得是她,却又不是她。
彼时御宗里头,皆是些几万来岁的少年神君神女,流言渐起里,若溪便曾听闻雷泽之国有位小神女,正是云风神君的堂妹,只长她百来岁,总是被一群少年神君围着,连天族那位擎宇五殿下也认她做了妹子。又听同她青梅竹马的醉墨神君提及,那小神女同她长得有几分形似,只是脾气性格大相庭径。
只可惜那小神女十年前便因触犯天规被赶回了雷泽之国,而那帮少年神君便似失了精神领袖一般。若溪听闻,那百年岁月里,擎宇君、云风神君同醉墨神君皆似被剜去了心头肉一般。
而白辰九殿下,却与往日无甚分别。
可那一日夜色凉凉,若溪恰好推门去给白辰送白日里替他誊写的词赋,却见白辰心有灵犀般,正在案前练字。
她欢喜一笑,嫣然妩媚,引得白辰注目良久。
却无意间瞥见那案上绢帛所书之词。
“杨花零落月溶溶,尘掩玉筝弦柱画堂空。”
若非她乍然见着那一句词,也不会明白白辰素来冰冷淡漠的面容下,隐藏着一个神族少君怎样的温柔与城府。
从那一刻起,妒忌便像娑罗花的种子一般,在心底生根发芽。
但那位来自下神族的东海二公主生得却比雷泽之国的小帝姬聪明些,懂得以重金买通延庆宫的仙娥,在白辰日常饮的绿豆汤里下一剂合欢药。
那日夜色凉凉,延庆宫的仙娥端了绿豆汤来,白辰殿下最是知礼,便邀她一同饮了。
罗帐深深,他白皙的指尖拂过她的芙蓉面,露出极是怜惜的目光,仿佛他一直深深爱着的人,便是眼前人。那是她唯一一次见着他用这样的目光望着自己。
白辰翌日晨起时,望着她的神色颇为古怪而复杂。他向来是那样从容不迫,神色淡漠的少年神君,那时却露出极力自持的神色,又掺杂着懊悔、松快、惘然……
她不知所以,只得含了一眶泪,定定地瞧着他:“事已至此,九殿下可否早些往东海水晶宫向我父君提亲……”说罢便是梨花带雨,清澈婉然。
白辰一怔,瞧着她落落寂寥的剪影,颔首不言。
此后数万载,他再未用延庆宫那夜的眼神望过她。连大婚之日他醉卧喜榻,目色朦胧里,亦只堪堪唤了一个“静”字,便沉沉睡去。
只一字,便叫她恨极。
这一日,若溪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屏退了侍女,方独自一人去云水洞瞧她。
此刻她躺在榻上,安静地睡着。若溪忽然有些佩服她,在此种情状下竟也能安稳睡去。静窈的容色有些憔悴,唇上半点血色也无,却呼吸均匀,睡得宁和。她的眼尾有着好看的飞扬弧度,纤长的睫毛投下了两处鸦青色的浅影,左眼下一点泪痣,整个人直如一朵玉蕊梨花,格外凄美。
若溪看了许久,眸中妒火欲甚。她现下这般沉睡,便有惊为天人之姿。若溪心下感叹,神族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
何况素闻静窈一双眼睛神似其母撷兰帝后,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神韵。
若溪不由一声冷笑:“闭着眼睛也这样美,无怪君上……”一只冰冷的手便化出薄刃,伸向了她闭着的眼眸,还未触及她的肌肤,便听得她清凌凌的声音:“你对我的眼睛很有意见吗?”
若溪唬了一跳,撤了术法,又一把撑在一旁的桐木书架上。静窈方坐起身来,理一理衣袂,平静道:“若溪王后今日很得空?”
“不过是与大荒帝后相知数万年,却没哪一回能这般正儿八经地坐下来谈谈心,觉得今日是个好时机罢了。”
静窈犹疑地瞥了若溪一眼,觉得她一大早扰人清梦,着实古怪。且她同青丘的人向来没甚交集,同这若溪王后更没甚交情,自然也谈不上什么相知。
若说交情,也唯有几万年前同青丘白辰君那段不堪回首的孽缘。然孽缘者,当断则断,静窈只当这辈子不会再同他有任何纠葛便是了。
是以静窈打了个呵欠,拖着长长的尾音道:“若溪王后真会开玩笑,我除了知道你叫若溪,知道你是青丘王后,旁的一概不知。”说罢又打了个呵欠,道:“不过我家那位夫君教我,出于礼貌……王后的闺名若溪俩字,是怎样写的来着?”
若溪一愣,含了几分尴尬和怨毒:“大荒帝后真会顽笑。”
静窈黛眉一挑,道:“你还是唤我静窈罢,终归我也不是什么雷泽殿下了。”
“静窈……静窈。”若溪在唇齿间不断回味二字,“静女其姝,窈窕佳人,真是个好名字。”
静窈木然地扯起一点笑意,极尽敷衍:“过奖。”
若溪似笑非笑地盯着静窈道:“说句实话,其实本宫很是可怜你。好好一个千尊万贵的上神帝姬,偏偏成了政治的牺牲品,嫁到大荒那种地方去做帝后。虽说三界帝后这称号看似尊贵,但神族上上下下谁不在背后说一句,雷泽之国的帝姬自甘堕落,坠入魔道?”
静窈此刻方懂得这若溪王后一大早浓妆艳抹来她洞中瞧她是安的何心了。
定是来同她打嘴仗的。
想到此处,静窈便笑了。
因平日里白辰派来的婢女不怎么敢同她说话,自然更不敢同她打嘴仗。至于送她们来伺候自己的白辰君,素日同她说话,她听着虽然委实有些生气,却向来只作没听到一般。
自她被白辰捉来这青丘之国,便离了她那便宜夫君几日,这几日里没人再同她吵吵闹闹,是以静窈觉得甚无聊。
现下这青丘王后自己送上门来,她岂有放过的道理?
是以静窈一副玩世不恭吊儿郎当的形容,靠在那榻上翘了个二郎腿,故意道:“你没听过一个说法吗?说是这神族的公主共分三类,上神族的大家闺秀,下神族的小家碧玉,还有——”她含讥含笑,“不才在下。”
若溪一愣,又听得她道:“你瞧哪个上神族的帝姬生得本姑娘这幅德行?怕是连你们下神族的王姬公主也比不上,正所谓什么锅配什么盖,我觉得我嫁给那位清衡帝君,也挺好的。”
静窈长到八万来岁,除了她当年一朝不慎失足嫁的那位清衡帝君外,向来是没什么人能在口舌之争上跟她一争长短的。
“少废话,本宫只问你一句,你对君上,是否仍有当年的那份心思?”若溪的声音里有着显而易见的愠怒,妩媚的丹凤眼格外凌厉。
哦,原来是因为这个。静窈觉得方才自己想得差了,却也不要紧。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若溪便再度逼问道:“你既嫁了大荒帝君,好好同他过日子便是,为何要如此贪得无厌,得陇望蜀?”
静窈的远山眉不画而翠,微微蹙起:“当年御宗学堂里,若溪王后成语一门课学得不大像样罢?”随意瞥了她一眼,道:“爷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自来了青丘,日日如此乔装作致,难道不是故意教君上看见你这副模样吗?”
静窈将自己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看自己青裳半旧,鬓发散乱的狼狈模样,没成想落在若溪眼里竟成了一副楚楚可怜魅惑人心的形容。静窈止不住冷笑道:“谁爱装便谁装去,爷要继续睡觉了。”
“你若不将当年的事情说清楚——”若溪斥道,“如今你是瓮中之鳖,连君上也保不住你!”
静窈心底恻然。当年的事情她自觉早已看得潇洒,连凡间那些看破红尘遁入空门的得道高僧也未必比得上。但既然若溪王后送上门来同她坐而论道,静窈便打算教教她一些人生哲理。
“看来你家君上倒什么都不瞒你。”静窈随意一撩鬓发,坦然笑道:“不错,我同你家君上当年确是花前月下,良辰美景。”说罢便在心里头狠狠呸了白辰一声,又呸了自己一声,方补充道:“不过你放心,我同他端着我们神族的规矩,向来是清清白白,从不占对方便宜。”
“你什么意思?”若溪眸中怒火欲甚,她心下生惧,唯恐旁人知晓了当年那万般纠葛的开端。
“没什么意思啊。”静窈端了副天真的形容。
“果然,你嫁了大荒帝君这样多年还是如此不安分,皆是因为你心里还爱着君上!”若溪一副了然于心的愤怒模样。
“我心爱的人,须得是为人顶天立地,行事问心无愧的男子汉大丈夫。”听得她将清衡与白辰相提并论,静窈终于有些怒意,那眸光清冷似冰,凝着若溪,凌然道:“你家那位君上,可同这八个字有半点沾亲带故?”
“你——”若溪气得满面通红,还欲开口,便被静窈截话道:“当初本姑娘年少无知,可堪称眼瞎。不想数万年过去了,本姑娘早早复明,若溪王后倒还是不良于视啊。”
若溪怒极反笑,道:“素闻雷泽帝姬最厉害的并非嘴上功夫,而是剑术无双,一把葬月剑在手,名动四荒。”
“若溪王后的消息真是不大灵通。难道你不知辉耀帝君早与我断绝关系,葬月剑现下也在雷夏泽么?”静窈抖了一回二郎腿,半点不瞧她。
“你如今这幅形容,可是担心你的剑法输给本宫?”若溪妩媚的面容隐隐透出几分刻毒:“你可敢同本宫比一比?你若是输了,从今往后便不得再见君上一面。”
静窈斜睨了她一眼,懒得与她分辨,只随手取了案上一条帛带,将满头青丝高高束起,道:“请青丘王后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