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之国地处南山经,因南海注于即翼之泽,汇于平原,是以青丘国土幅员辽阔,且沧流如画,三桑若浮,是世外桃源般的人间仙境。
静窈自三万余年前青丘同东海婚宴过后,便再也不曾踏入过青丘的国土半分。
青丘时逢春末,四处落英缤纷,阡陌交通里,男耕女织。静窈心下感叹,全然瞧不出青丘之国这副民风淳朴的模样背后,竟藏着位野心勃勃的政治家王君。
白辰将她带入一处洞府软禁起来。因她早没了仙法,前番又受了轩辕剑所伤,身子虚弱,连青丘侍奉洒扫的小仙都尚且不如。白辰便未在洞口令设结界,只派了三五婢女,名为侍奉,实则监视。
自离南荒入了青丘地界,白辰再开口同她说话,她便装聋作哑,仿佛没听见一般。
青丘那位国君涵养倒也甚好,亦颇有耐心,每每传唤了殿中的婢女琳琅来传达讯息。
琳琅原是青丘之国的一只红狐精,当年被猛虎追猎,险些葬送虎口,幸得青丘之国的绮珍王太后相救,才幸免于难。绮珍王太后看她年幼可怜,便收了她在狐狸洞中做婢女,这才指派给了静窈。
静窈在洞里头呆得烦闷,就问琳琅何处可寻乐子,琳琅怯生生地道:“君上嘱咐奴婢,不得让娘娘出这云水洞。”
静窈笑了一回,眼前这怯怯诺诺的小红狐狸,哪里是她这混世魔女的对手,三言两语便诓琳琅带自己到了附近的桃林去转悠了半刻。
待她再回到云水洞,却见那洞府里坐着一个女子,日光下澈里,照出她黑瀑一样的长发,杨妃色的裙角曳地三分,却不染半点尘埃。
“你……”静窈颇感疑惑,却即刻转圜过来:“哦,不好意思。你们这里洞府太多,我走错洞了。”
却见那女子转过脸来,是极和蔼温柔的一张面容,她笑意深深,眼角浅浅的纹路亦盖不住她的婉约柔和。
“帝后娘娘安好。”她起身依依行礼,柔和的目光攀上了静窈不加珠饰的青丝雾鬟。“娘娘没走错,此处便是云水洞。”
静窈心下感慨,都说美人迟暮乃世间一大憾事,但青丘这位她从前只有过两面之缘的王太后,显然并不惧岁月流逝,时光荏苒。
她连着黑了几日的脸色终于稍稍和缓了些,道了句:“王太后安好。”
“数万年不见,帝后娘娘出落得愈发动人了,很有做母亲的模样。”绮珍王太后原是青丘前任国君的侧妃,一直不受宠爱,连带着白辰亦成了备受冷遇的皇子。待到白辰继任王君之位后,这两万余年来他们母子的境况才堪堪好了些。
静窈乍然想起了北荒一夜旖旎,便不知如何开口。
却又听得绮珍王太后道:“帝后娘娘真是我青丘百年来的第一位稀客了,娘娘可是有要事与辰儿相商?”
静窈一愣,想到白辰近日所做的勾当,未必会告知他母后。但静窈自问一向端的神族中人尊老爱幼的品格,是以她攒了一个大方得体的微笑道:“是白辰君请我来青丘做客的。”
“怎的帝君今日没有同娘娘一道来?”
念起清衡,静窈心底便顿生了几分柔软,尴尬笑着扯谎道:“我家那夫君是个醋缸子,前日生了闷气,方才不肯同我一起来。”
绮珍王太后被逗笑了,道:“娘娘身为大荒帝后,却没半点架子,当真是……”说着便去拾她放在裙上的手,却忽然惊道:“娘娘这周身的仙力……”
静窈忍住心里咬牙切齿想骂粗话的冲动,又编了一通胡话:“因我自小惯爱闯祸,我家那夫君便封了我的仙法,原也是为了你们青丘狐狸洞好。”
她在心里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这谎言今日能编的都编了,至于绮珍王太后信不信,那就是她家那有出息的儿子白辰君的事情了。
“娘娘,老身送你一样东西。”绮珍王太后的笑意浅了几分,伸手递过一只赤金鸳鸯绞镯与她。
静窈疑惑道:“这是?”
绮珍王太后笑容柔和明丽,仿佛青丘雍容的一朵菏泽牡丹:“这是我们族内的圣物,戴在腕上便有炎气护体。青丘春寒料峭,娘娘没了仙法护体,可千万别冻着。”
静窈下意识将那镯子推了回去:“这东西我不能收。”
绮珍却不由得她推却,施了个仙法,便将那鸳鸯镯牢牢套了在了她左手腕间,道:“红酥手衬赤金镯,果然相配。”
静窈看着那鸳鸯成双,赤金炫目,隐隐有些担心起青丘那位不甚懂事的王后来,若她见了这赤金鸳鸯镯,还不得把自己生吞活剥了去。
她心下叹了几声,若她术法还在,谁扒谁的皮就不一定了。若是若溪那有出息的夫君白辰君胆敢前来助阵,静窈兴许能连他一身狐狸皮一起扒了,回去给朝暮殿里头添张毯子。
然她心下有些不忍,这绮珍王太后果如数万年前一般,半分没变。
静窈虽这八万年来泼天泼地混账事做了不少,但与人为善的事情亦不遑多让。当年云风领了天帝旨意驻守西荒魔界,协助离安魔君协定西荒法条,一去便是三百年。那三百年里静窈便替云风担起了照顾他娘亲的义务,时常往云风住的华庭宫里去,连待她父君辉耀帝君也没这般上心。
“我那位儿媳妇若溪年纪小,不大懂事,娘娘……能避则避吧。”她正怀想当年英雄事迹时,忽然听得绮珍王太后似是而非的一阵唏嘘。
静窈微微一笑,道:“王太后多虑了,若溪王后再不懂事,那也比我从前不懂事的时候要好些。”
待绮珍王太后离了云水洞,静窈却无端端地有些火大,那洞中的茶水显然不如东荒的甘冽,她一连灌了自己几大壶,却仍没能将心头的火气压下去。
青丘之国近来遇着梅雨时节,每逢晌午,便要下起淅淅沥沥一阵雨来。
若溪这日正从苍梧之国同静怡王姬相会归来,方走到那桃林外,便见着一个青衣女子站在那菏泽旁。烟雨蒙蒙,沾衣欲湿,隐隐见得她身形曼妙,却只似舞夕年华的少女。
那女子看着一副冷淡模样,却是个调皮的性子,抬手将那一树桃花打散了,在雨里欢笑着。
若溪只觉得那女子侧影落落,竟有几分眼熟,但因隔着桃花四落,细雨潺潺,她瞧得并不真切,便狐疑地望向随侍的宫娥。
那小宫娥很有眼色,忙躬身道:“启禀王后,那是大荒的静窈帝后。前两日方被君上抓了来,住在云水洞里。”
若溪妩媚的丹凤明眸里崭露凶光,厉声道:“出了此等大事,为何没有人来回禀本宫?”
“王后此话是意在指摘本君吗?”白辰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却比那雨点更凉。
若溪妩媚的眼眸牢牢牵在他的面上:“臣妾没有此意,只是君上近来行事殊异,叫臣妾有些捉摸不透罢了。”
白辰不置可否,只平静道:“疑心生暗鬼,王后还是放宽心思为好。”说罢便拂袖而去。
若溪心下气急,领了侍女便往云水洞去,恰巧静窈亦玩得絮了,便领了琳琅回洞里。所谓冤家路窄,堪堪在云水洞中撞上了火急火燎的若溪。
静窈反应奇快,稳稳伫立当场,若溪却被撞得一个趔趄。待侍女扶她起身,环视四周,方见云水洞内疏疏朗朗,四处散落着各种古籍杂书,洞中的石桌上悬着一颗夜明珠,辉泽温润柔和。
静窈居高临下瞥了她一眼,没开口。却见若溪恨恨地拍了拍裙上尘土,起身道:“你莫不是将自己当成了这青丘的女主人?”说着便去拿那石桌上置着的一卷书,道:“竟然将君上藏在古鉴斋里头的典籍全搬来了这里。”
她一双丹凤眼微微飞扬,斜睨着静窈,目中有着森冷的恨意。
静窈开口道:“这书你看吗?”
若溪不意她有此一言,登时便略略一愣,又听得静窈道:“知道什么叫暴殄天物吗?我这是在帮你青丘物尽其用。”说罢便吊儿郎当地将那书卷从若溪手里夺了回来,又故作嫌弃的模样,将她方才摸过的书角拍了拍。
“你——”若溪一只手指着她,颇有些气急败坏。
静窈却伸了两指将她的手臂轻轻隔开,一副登徒浪子的模样:“不用谢。”
若溪怒极反笑,将声音拔高了一个调:“从前,上下神族里头都说,雷泽之国的帝姬是这天上地下最有福气的神女,本宫看不尽其然罢。”
静窈端了个不冷不热的笑,浮在那芙蓉秀面上,无奈多过讽刺。
若溪斜睨着她,又绕着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几圈,终于笑得舒心了些:“你瞧瞧你,这八万多年来,姻缘不谐,金兰亦散,现如今连你雷泽帝姬的头衔也没了。这般波折不断的福气,恐怕一般人可消受不起罢。”
她话中多有深意,但不知为何,静窈无端端便想起三万来年前同她恩断义绝的白辰九皇子,与和她割袍断义的那位义兄醉墨神君来。
静窈心底何尝不知,若溪于他二人而言,便是当年的自己。
“说的也是,譬如我方才想了想,若是你亦有此等遭遇,可还能平安喜乐活至如今?靠你那碌碌无为的父君?靠你家那酒囊饭袋的大哥?还是靠你嫁的那位有出息的好夫君?”静窈扯起一个似有若无的笑容,一双秋水明眸直勾勾地盯着她。
若溪于口舌之争上,如何赢得了静窈,终于有些恼羞成怒,高声斥道:“你还以为你是雷泽之国金尊玉贵的小帝姬吗?本宫告诉你,当年你得不到君上,如今,也一样休息得到!”
静窈忍俊不禁,抬起一根手指在若溪跟前晃了晃,讥诮道:“王后真会顽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对你家君上,一点没兴趣。”说罢扭头便走。
若溪却不让她走,挡在她身前还欲开口,便听得静窈反问她:“你日日这般揣测人心,便如智子疑邻,活得难道不累吗?”
若溪在后头气得咬牙切齿,静窈瞥了她一眼,露出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含了几分嘲讽,却故做安抚状道:“不过嘛,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等你家白辰君把这天下窃了来,你再一剑将我杀了,你夫妇二人便可安枕无忧了。”
若溪闻言如遭雷劈,愣了半晌,方端起架子,气急败坏道:“你——你什么意思!”
静窈只觉心下累极,随口道:“你若不晓得我什么意思,便回九重天御宗学堂去问一问教诗文古籍的明渊师傅。”
若溪还欲开口,云水洞里头忠心耿耿的小红狐琳琅已然挡在若溪身前道:“王后息怒。君上说了,大荒的帝后娘娘少年心性,故而要青丘上上下下都担待着些,切莫忤逆了大荒娘娘去。”
洞里清风袭来,若溪心头的怒意却未散去半分,忍了半晌,终于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