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聚灵台被清衡焚毁后,静窈连日来总能在梦里见着他。
而许是那日的景象同此前读过的典籍半分不差,着实太过震撼,每日梦境深处,她见着的都是那十丈来长的赤龙之身。
梦中有清风吹过山岚,华泽浓雾弥漫,她仍是一袭嫁衣如血,亮烈的赤色如他周身龙鳞一般。
他站在与她一步之遥的地方,白衣长衫,青笛如旧。
梦中描绘过千万次的熟悉面容,此时却是相顾无言。不过咫尺之间,却生了咫尺天涯之感。
“静儿。”他在梦中仍是依依唤她,“你当真要嫁给旁人吗?”
她原是满腔委屈,见他时顷刻散尽,却在听得他堪堪提及此事时,无端端有些动怒。
“一纸休书已下,我同你夫妻情断,再无瓜葛。”她将赤色的盖头掀翻,秋水明眸里含着泪,“这一回,是你亲手写尽的别离!是父君亲自逼我嫁的擎宇!”
她的泪汹涌而下:“你们所有人,却何时由得我选了?”
那白衣广袖在清风拂起,他再没开口。刹那间,却是须臾烟起,三千业火如破天之势。
他一袭白衣被顷刻焚尽,赤色的龙身盘桓而起,龙吟之声响彻天际,悲恸异常。
静窈终于被惊醒,额间冷汗涔涔,连着云锦寝衣亦被沾湿。
腹中的孩子忽然动了一回,才乍然将她从梦魇的恐惧中带回。
眼角的泪已被风干,她辗转忆起梦境深处时说过的那些狠话,心下怆然,却又安慰自己,终归那是她的梦罢了。
终归,便如从前梦中相思相望,皆是她心中所想,又同他有何干系?
八个月的身子已是格外沉重,她时常觉得疲惫不堪,没了神力支撑的躯体愈发孱弱。
何况她以凡人之躯怀着的孩子,还是上古那掌苍灵业火之力的赤龙后人。
司药仙君和少蒹神君一日要来昭阳宫请脉三回,因着九重天与东荒溪谷相距甚远,少兼更是早早搬入了昭阳宫旁的明德宫,为着静窈来日生产而未雨绸缪。
饶是如此,自聚灵台失火之后,静窈一颗心仍没能安定下来。
自云风故去后,擎宇厌极了清衡,亦不许旁人提他。这日静窈终于趁着擎宇不在,让莲儿带她偷偷溜去了一十三天的藏书天阁,想找一找有关赤龙的典史。
藏书天阁内,卷宗典籍浩瀚如海,一望无际。静窈定了定心神,命莲儿守在外头,独自往那荒废许久,尘掩三分的书架寻去。
泛着灰尘的扉页被她掀开,她被呛得有些咳嗽,却仍强撑着翻阅那些古籍,终于找见了妖族的秘典。
赤龙神族的载录虽为数不多,但妖族秘典却可堪称得上星罗棋布。藏书天阁里有些阴寒,静窈打了几个寒颤,将那云罗解了披在身上,却仍是见效甚微。
腹中的孩子有了些动静,静窈莞尔一笑,伸手怜爱地抚了抚肚腹,轻声道:“青儿,这里有些冷,你且再忍耐会,好吗?”
她一目十行,很快便阅过大量卷宗,却忽然见着妖族颠史中记载,说是有一术法,名为“坠梦之术”。修行之人若已臻化境,便可以神识入他人之梦,且梦中千变万化,只随心意即可。
但那术法高深莫测,所修之人须得臻至化境,否则便会受术法反噬而灰飞烟灭。且追梦之术施展一次,便得耗费不少妖力,需修炼至少三日才能渡回。
她如此看着,远山黛眉愈蹙愈紧。
静窈乍然想起了一万五千年前,在东荒竹山曾经做过的那个梦来。
那是她当年初见清衡的日子。她大醉伤情,酣卧竹林,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梦中景色朦胧旖旎,时光亦如流水,横亘过一万五千年朝夕,但时至今日,她却仍是铭记在心。
那个白衣的神君,隔着雷泽之国一方千里华池,便是那般依依问她:“若那个人是我,你可欢喜?”
一万五千年来,她都一直以为那人是临安河畔白衣折扇的青阳,是以当初便在梦中依依唤他:“青阳……白辰……”
她又乍然想起那日在南荒与他剖白心迹,言及过往五万年烟云岁月,有些混账,有些伤情。
彼时他说他知道,原来他竟是一早便知道。可他却于万载岁月里,始终以清风明月般的温柔姿态,将她呵护于掌心,陪她一同将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埋葬心底。
眼前的文字被泪水晕得模糊,静窈不断想起在雷泽之国夜夜梦魇时,落入的那个云白色怀抱里。
是他……一直都是他……
腹中忽然传来一阵剧痛,静窈手上一松,那一本破旧的典籍摔落在地。静窈觉得生疼,只得沿着那梧桐木的书架慢慢坐倒,神色极是痛苦扭曲。
肩头的云罗仙绫似霞光漫开,腰间一对红玉珊瑚玲珑响声泠泠,她的额上疼得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桐木书架被她推翻在地,竹简与书卷“哗啦啦”四散开来,静窈双手覆上那对珊瑚,低声唤了一句:“清、清衡……”
不知为何,她心底之间忽然生了一种异样的思绪,终于忍着腹中疼痛,借用云罗的仙力,开了灵视探了一眼那对玲珑。
那却何曾是什么红玉珊瑚。
炎炎赤光里,如日耀生辉,又似鲜血一抔,凝于白裳。
不过一瞬,静窈已是双目朦胧,泪水潸然而下。
那竟是赤龙的一对龙鳞。
“清衡……清衡——你在哪?”
白裳白裙似盛开的曼玲花,却有血色蔓延开去。静窈下意识地伸手一抚那裙裾,却见莹白的指尖染上了温热的血红。
那不是云罗仙绫的绯色,而是她体内汩汩而出的血色。
“孩子……孩子……”她已疼得呼不出声来,泪水随着汗水直流而下,一张粉面苍白得可怕。
天书阁里响起一阵云靴橐橐之声,那脚步显得慌乱而急促。
她已痛得看不清眼前物事,只听得有人高唤了一声“静儿”,那声音极是熟悉。不过片刻一个玄金袍子的高大身影乍然立于眼前,伸手将她抱起。
静窈被他抱在怀里,只觉得他的臂弯沉稳有力,但她仍一只手死死护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极力忍住那千刀万剐似的剧痛,终于抬眼看清了眼前之人,艰难地唤了一句:“擎宇……擎宇哥哥,我……好疼……”
温热的鲜血染湿了她素白的衣裳,连带着他的玄金袍子,亦被血色沾污。她的手指攀上他的前襟,隐隐闻到了一丝杜衡的清芳,她几乎要以为眼前人便是他。
静窈将脸埋在他的怀中,忍不住低低啜泣起来。
“不哭了,不哭了,我在这里。”他那般柔声哄她,一如往昔。
昭阳宫中一派嘈杂,虽然早知静窈临盆在即,昭阳宫上上下下已未雨绸缪多日,但此番她多思以至早产,一时间殿中侍奉的仙娥皆手忙脚乱。
擎宇却不再似往日鲁莽,显得格外镇定而冷静,将殿中诸事打理得井井有条。
少蒹神君挎了药箱匆匆赶来,见擎宇坐在静窈身旁,一只大手紧紧将她白皙的柔荑握着。少蒹也顾不上见礼,环视殿中,见未有司药身影,便急道:“司药仙君何在?殿下的催产药是由司药仙君调配而成的,快去寻司药。”
殿中的小仙娥忙领命前去,擎宇忽然浓眉一皱,即刻起身吩咐道:“照顾好殿下,本君去找司药仙君。”
“你别走……”静窈突然使尽全力拉住擎宇的手,纤细的手指被他握在掌心,有着湿润的温热。
“静儿乖,别害怕,我去去就来。”他的指拂过她额间的汗珠,含忧又含喜。
静窈只觉得累极,轻轻颔首,方阖上了双目。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擎宇君方迈进昭阳宫的庭院里,便察觉着一丝业火气泽,并不属于九重天所有。
宫里头里头帷帐四落,只听得见仙娥四下忙碌的声音,静窈还未发作的厉害,只安静地躺在那榻上,乍然听见外头他的靴声,忍不住昂声道:“擎宇……是你回来了吗?”
擎宇原是晓得她害怕,于情于理他都想进去陪一陪她,但到底男女大防,便犹豫了许久,云靴在外头的猩红的氆氇上来回踱着,此刻终于打定了主意,方迈入那大门,却立刻叫一道仙障挡着了。
十炎莲花结界泛着天火气泽,擎宇心料果然不错,当即左手一旋,亮出他的方天画戟来,冷笑道:“既有这般大的本事拦住本君,何以畏畏缩缩不敢前来相见。”
话音方落,擎宇便已置身于昭阳宫后头一处无人的寒蛩殿,他立定画戟,对无人处冷声道:“清衡帝君,你好大的本事。”
光落疏影里,清衡一身白衣,不执刀兵,温言道:“还望擎宇君见谅,今日本君妻子临盆在即,本君自然是要来陪伴的,实在无需擎宇君分忧。”
擎宇一杆方天画戟直指清衡面门,厉声道:“一纸休书已下,雷泽神族与你大荒妖族再无半分干系。静儿如今是我九重天未过门的太子妃。若要谈陪伴,亦该是本君相伴静儿身旁。”
清衡不气不恼,依旧是那清风明月的模样:“此言不无道理。”他面上旋即略略一冷,道:“既然如此,只得委屈擎宇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