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泽之国的寒夜里,一抹荒烟,万绿西泠。
自那日梦中相会,静窈便自此心安。然宫门重掩,浅醉闲眠里,她却再也没有见过清衡。
唯一舒心之事,便是醉墨神君近来如同孩提之时一般,到了雷泽之国小住几月。连带着玲珑仙姬与翊文仙君,也一同安住在明德殿里。
可静窈忽然听闻今日午后那天旨又颁了下来,说是三百年前少司命演算出的黄道吉日,正是下月十八。
又听说擎宇唬得哆哆嗦嗦,冲至凌霄殿跪求天帝天后,一把鼻涕一把泪道:“父君母后请恕罪,儿臣不能娶静儿为妻,否则儿臣下半生怕是……”
云风神君在一旁打了秋水扇,不怀好意地接口道:“生不如死。”
饶是如此,静窈仍听说天帝与天后还是十分中意这门亲事,便不由擎宇分说,把他赶回了安华宫闭门思过。
她原是端了不信的态度,谁知那日云风亲自从九重天而来,传了这一逸闻,可见留言并非空穴来风。静窈便有些焦急,连夜拉了她义兄醉墨神君和她师父翊文仙君,在远山殿喝茶唠嗑。
才坐了半盏茶的时间,忽然见得随侍醉墨的瑶台小仙乘风而来,到了远山殿里便磕头行礼:“给女帝请安,见过神君,见过仙君。”
“若溪公主……”那小仙年纪尚小,一时改不过口来:“启禀神君,东海的若溪生产时是难产,已然救不得了。”
“只留下了一个小公主……”瑶台小仙偷偷觑着殿中诸人的神色,忽然压低了声音道:“水晶宫的人说,小公主生来同她父亲一般。”
他虽说得委婉,但静窈同翊文对视了一眼,俱是了然。
“说是公主,可她父亲是罪人,母亲又没了仙籍,东海却有何人承认她是公主?”醉墨神君的话语在泠泠夜色里有些清凉。
“我曾经应允过她,替她照顾好那孩子。”静窈摇了摇头,晓得她几位兄长皆同青丘有仇,便只唤了翊文仙君:“师父,你替我去青丘一趟,将那孩子接来我雷夏泽罢。”
“徒弟,你可想好了?”翊文的眉头一皱,仍是有些犹豫的模样。
“那孩子在我身边,是为她好,亦是为这天下好。”静窈平稳的口气里却有着不容置疑的果决。
醉墨思忖片刻,已然道:“静儿说得在理。她若是在青丘住着,难免受人欺凌。虽说白辰同若溪罪孽滔天……”他的声音里有着极大的怜悯与愤慨:“但稚子无辜啊——”
静窈凌然道:“醉墨哥哥,在我雷夏泽,没有什么罪臣之后。”
醉墨眉眼低垂,半晌方颔首道:“那孩子……若是同她父亲一般,只怕将来知道了往事……”
他极是唏嘘,一向温和的神色愈发凝重:“真是冤孽。”
“醉墨哥哥,来日之事来日再言。”静窈却觉无畏,只道:“眼下保那孩子平安无虞,便已足矣。”
翊文仙君便取了静窈的令牌,连夜骑了发明神鸟去了东海水晶宫。
是夜静窈仍然没有梦见清衡,晨起时便有些撒气,赖在榻上半晌不止,却也没人敢来叨扰。
侍奉醉墨的几位瑶台小仙显然不晓得雷泽之国的静窈女帝素来耳尖,竟胆敢聚在清霄殿外的洗月长廊旁嗑瓜子闲聊天。
一个巴巴小仙娥地问道:“都说九重天同雷泽之国的好事将近了。可女帝若是嫁了九重天太子殿下,那雷泽之国的君位怎生是好?”
另一个上道些的即刻回答道:“我听说,青岚殿下将会继承帝君之位。”
余下的显然是惊着了,纷纷相问:“可青岚殿下才多大年纪?如何能做一国帝君?”
“有辉耀帝君座下的七位弟子辅弼在侧,又有何难?”那小仙压低了声音,才敢道:“何况小殿下的生父母,一个是统领大荒的三界帝君,一个是雷泽之国的女帝陛下。所谓龙生龙凤生凤,清衡帝君与静窈女帝都是那般角立杰出的帝君女君,小殿下自然钟灵毓秀,生来便有帝王风范。”
静窈顺着自己睡得发毛的青丝,觉得这小仙一张嘴生得委实会说话。
先头发问的那个小仙娥又道:“说来青岚殿下是清衡帝君的儿子,这清衡帝君和擎宇君怎能容忍?”
很是上道的小仙“嗐”一声,十分感慨:“听说清衡帝君心系静窈女帝,甘愿不顾大荒帝君尊位委曲求全。擎宇君又向来对静窈女帝百般宠溺,视若亲妹,岂有弃之不顾之理。且我听闻不止他们二人,连着九重天的云风神君、西王母家的醉墨神君,亦是静窈女帝的金兰义兄,数万载来对女帝陛下百依百顺……”
那小仙娥格外感叹且羡艳,插话道:“若我是静窈女帝,当真是……”
“开什么顽笑?静窈女帝生得什么样貌,什么家室,也是你能够比的?”一个瑶台小仙轻声斥道。
样貌家室俱是不凡的静窈女帝躲在清霄殿里头,干巴巴笑了几声。
前有夕林殿下荐了青儿为雷泽之国继任帝君,尔后静窈亦有此意。但今日远山殿内诸神俱在,当着擎宇君的面,辉耀帝君却仍道青儿年幼,难以担此重任,又扬言若是静窈肯乖乖嫁去九重天,倒可考虑此事。
静窈立在远山殿内,牵着青岚,颇有一国女帝的风范:“父君此言笑话了,我雷泽之国自伏羲女娲大帝创世起,便是一夫一妻的传统佳话。”
“儿臣从前既然嫁了清衡帝君为妻,虽已同他和离三百年,便是再无破镜重圆的可能——但伏羲与女娲先祖创立此规,儿臣不敢有悖。”
偏生青儿人小鬼大,脆生生的声音响彻远山:“母后说的在理。”
字字在理,句句铿锵,静窈便将她这父君气得够呛。是以辉耀帝君当着远山殿诸神的面,再度扬言要与她断绝父女关系。
静窈面上一派端庄,莞尔而笑,嘎嘣丢了两字与她父君:“随便。”
辉耀帝君怒极反笑,抬手化出青帝剑,即刻便将她周身的仙法封了。
静窈心中一阵咯噔,嘴上却仍是不饶人:“父君以为这样便困得住儿臣了吗?”
辉耀帝君只道:“困不困得住你这毛丫头,来日便见分晓。”
翊文仙君眼睁睁看着辉耀帝君出了远山殿,便在殿中蹒跚起来,碎碎念道:“这可怎生是好?”
擎宇的眉头亦皱起来:“我父君母后坚决得很——不成想辉耀伯父也这般想罢。”
“他们想他们的,我们做我们的。”静窈目露凶光,恶狠狠地盯着眼前的擎宇,“今日做妹妹的索性同你说个明白,来日我若当真嫁了你,只有三种结局。”
云风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忙不迭凑了上来,嬉皮笑脸地问道:“哪三种?”
“最好呢便是你我和离。”静窈双颊酒窝深陷,格外狡黠,“第二便是我红杏出墙。”
那厢云风已然吃吃笑出了声,翊文忙追问道:“那第三种呢?”
静窈翘起二郎腿来,一副破罐子破摔且无所畏惧的模样:“再不济,我就只能谋杀亲夫了。”
说罢起身拍了拍她这未婚夫婿擎宇君的肩头,道:“擎宇哥哥,我是没了仙法,这烂摊子便只能交与你了。下月十八之前,你好生解决。”
因静窈连日来心情不佳,诸人也为着天帝同辉耀帝君强扭的这回瓜而忧心忡忡。幸而醉墨神君掌大千世界三千凡世,连日来勘查各处人间凡界,终于替静窈寻到了一点乐子。
“今日是东荒以外一处凡世的元宵佳节。”醉墨打着连影扇问她,“说来我们也许久未曾一道去过凡世了。”
“东荒……”静窈忽然攒了一点笑意:“那便一同去罢。”
凡世总带着些许尘烟气息,有着似曾相识的感觉。
静窈活了九万年,在天上城,在凡世间,她总是私心觉得,其实并无甚分别。
云风神君素来少年心性,当年在御宗学堂里与静窈可谓是一双泼皮兄妹,终日沸反盈天,虽诸位师傅俱在,却委实无人可以管教。
今日这一双泼皮兄妹仍同旧时一般模样,在凡世间嬉笑怒骂,追逐打闹,从街头吵嚷到巷尾,未有片刻消停。偏生他二人生得画似的,一路上便引来诸多注视。
翊文终于忍不住略略咳了两声,道:“你们可否也收敛一些?”
静窈一个人跑在最前头,此刻欢笑着回身瞧翊文。
“师父,终日似你这般谨小慎微,吾生还有何乐趣可言?”静窈把玩着方才自集市上买的几个香囊,远远便抛了一个给他,“徒儿送你的,盼师父早日给徒儿寻个师娘。”
一束烟花自天边绽了,晃得夜色宛若白昼。街中车如流水,玉壶光转,元琴奏起的旋律,在夜色泠泠中格外悠扬婉转。
街头人群最是熙攘处,有一卖河灯的小摊,望着倒是整洁干净。
那卖河灯的青年约莫而立之年,一身麻衣如雪,以青帛束发。他见了静窈一副姿容,端河灯的手便有些发颤了。
静窈一见那河灯,便也有些发颤。
白衣青年显然注意到了这凡世间乍然出现的几位谪仙似的人物,亦注意到了前头那娇小窈窕的青衣少女,乃是这些人物的精神领袖,便扬声道:“不知几位公子之中,哪一位是这小姐的郎君?快买一盏河灯送与这位小姐罢。”
静窈回首望了几人一眼,已然笑道:“先生顽笑,这几位皆是小女家中兄长。”
然静窈心喜那河灯,又因那青年生得亲切,便寻思着买一个顽。
但她摸摸荷包,才发现自己素来不喜欢摸凡间的银子,故而没带。
醉墨笑了她一回:“几万年了,这毛病还改不了。”又率先掏出一锭银子来,递与那青年,道:“劳店家给我家这两位妹妹各来一盏。”
众人便纷纷掏出银子来,给玲珑和静窈各买了两盏河灯。
静窈自那青年手中接过河灯,见他澹澹而笑,有一瞬间的恍惚,只觉得手中一沉,顷刻间便多了一盏河灯。
“这位小姑娘生得倒很像在下的一位故人。”卖河灯的青年不知从何处取了一盏红莲灯,便稳稳当当放在静窈手中,“相逢便是有缘。这盏河灯便当做在下送给小姐的元宵节礼物。”
云风当即便道:“哎,哎——你可得仔细些,我家这小妹已经嫁人了,且她家那夫君——脾气生得委实不大好。”
静窈才不理云风,只将手中其余的河灯一股脑丢给翊文道:“师父,帮我端着。”
却独留了那盏红莲灯,回头对那青年莞尔一笑:“多谢先生,不知先生哪位故人生得竟这般貌美?”
一番话说得众人皆笑起来,连着那卖河灯的青年,亦撑不住发笑。
临街的几位凡人女子见着这两位貌若天仙的姑娘被一群气质不凡的俊秀男子围着,早已是羡艳不已。但不知他们之中何人且有女伴,一时倒也未有举动。此刻听见静窈说他几人皆是家中兄长,当即便有人向云风同翊文抛了几个媚眼。
翊文倒还未有如何,云风已然一挑眉,回了个从容的笑与那些姑娘。
偏生这几人虽个个样貌不凡,风姿绰约,但云风仍是格外出众,引得那一群姑娘媚眼如丝,娇笑声连。
静窈看得气结,正欲拿烟罗压一回云风,却见云风推了擎宇与翊文出去:“我家已有了个醋缸子媳妇,但我这两位兄长乃是孤家寡人,各位小姐请自便。”
擎宇一见眼前诸多凡间美人,一时间便有些得意忘形,英武的脸在那璀璨灯芒下颇为红润。翊文生性怯懦些,迎着纷涌而来的脂粉气息,手中的河灯与乐音扇都不知往何处搁。玲珑却是笑得前俯后仰,那花灯捧在怀里,几欲散落,醉墨站在她身旁,赶忙替她接了一回。
静窈望着几人,忽然心觉这数万载来于天上城坐拥万物,却诚然不如在这凡世间高山流水有知音。
然她转首之间,却见刚才那花灯摊子顷刻间烟消云散,化为乌有。
“风哥哥——”她心下一惊,扯了一把云风的广袖,示意他回头去看。
那厢的擎宇和翊文亦跟着云风回首去看,三人俱是颇为震撼。
擎宇年纪最长,袍袖一展间,已然拦在诸人跟前,沉声道:“何方神圣,竟敢在我等跟前放肆?”
云风亦取了秋水扇,翊文持了乐音扇将静窈与玲珑护在当中。静窈仍算镇定,玲珑一手挽着她的臂弯,另一只手上的重量却愈发轻了。
玉壶光转里,翊文同玲珑手上的数盏河灯,霎时间化为梦幻泡影,如雾般消散。
那些凡间的女子还以为方才卖河灯的青年乃是精通戏法的伽蓝师,经不住纷纷鼓起掌来。
却听得后头静窈一声低呼,众人忙回头去看,却见她手中的赤色莲盏化成了一只赤玉面具,其上龙蛇纹路,辉泽相映,滟滟流光。
青年素白的袍角丹洁若雪,清明无瑕,掠过灯火阑珊的街角,身量颀长,风华无双。
静窈霎时挣脱了玲珑挽着她的手,朝着那白衣青年离开的方向奔去。
因她没了仙法护体,擎宇已然吼了一句“丫头”,便要跟上前去。
“别追了。”云风同醉墨一边一个制住了他的肩臂。
又打着秋水扇摇头晃脑背书似的道:“能入这凡世而隐神踪半点不漏者,修为已臻化境。天下间,唯大荒清衡帝君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