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清风徐徐，今儿夜中是个好天。
上君曾亲自送了请帖给水月院，新人入府，是件喜事。奈何天尊大人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自是了断的给拒绝了，倒是子梨上神屁颠儿的被请了去。
我向来不去凑这种品阶高的神仙热闹，吃饱了饭在院子中溜达，摸着脸颊上多出的二两肉惆怅了阵。
风吹玉树飒飒作响，我挽了袖子准备拾两朵落花回去薰屋子，灯笼下不晓得谁的脚步声踉跄，身影自灯笼下愈发修长，我站起身，刚想看看是哪位仁兄撞坏了我赏花的好景，却是迎面撞上了个人。
“哇……”
本神十分怀疑自己今日出门没有看黄历，竟撞上了这等事。彼时我只不过是好心的想要扶一扶怀中的人，怎能想到她会毫不客气的吐我身上……
“本神的裙子……”本神欲哭无泪，好在怀中的那个人是女子，若不然的话，本神真的亏大了！
“恭、恭喜。”她神智大抵是模糊了，口中囫囵说着的话让我甚是迷茫。
扶起她身躯后，那熟悉的容颜却是让我顿了顿，“相思，你怎么会在这？”
她眼神涣散，体若无骨的倒在我怀中，嗤笑道：“对啊，我怎么会在这里，头好晕。”
尾音缥缈在夜空之中，她也愣是一个白眼翻过去，彻底晕了过去。
“喂，相思，喂！”我晃着她的身躯，妄图想要她清醒过来，然怀中的那个女子半晌才拧了拧眉心，声音细若蚊蝇：“别摇，我的骨头要散架了。”
本神顿时语塞，“可是你不起来我就要散架了呀！”
固然是本神的运气还不算太差，好在那地方算不得偏僻，便随手召了两个仙女儿过来帮忙扶一扶，才勉为其难的将她带回了水月院子。
天尊不晓得是不是在门外赏月，彼时正合眸于银光万丈中茕茕而立，墨青色衣袍更是丰神俊朗。
我乍一见到天尊便如看见了救命稻草，提着裙琚便疾步赶了上去：“天尊……”
他睁开清澈的眸子，见我满身狼狈，敛眉道：“你不是出去散步了么？”
我晓得他是嫌弃我身上染了污渍，便善解人意的往后退了两步，嬉笑道：“我本去散步的，可是没有想到，遇见了相思，她醉的一塌糊涂，我怕若是将她送回去会惊动上君府的人，便带了回来。”拂了拂衣裳尘埃，我昂头道：“天尊且等等，我去换件衣衫。”
他颔首，“去吧。”
上君府因着景色不错，又是极有仙气的地方，所以三界来精灵族赏风景的客人都极爱来府中住一住，正巧上君是个好相处且好客的神仙，故来这府中最不缺的便是房间。
老管家得了命令，赶着辟出了一间干净厢房出来，天尊大人素来不使唤这些下神，若是开了口，下神们便必定要照办了。
我换了件衣裙出门后已是有些时辰，子梨上神已然回来，站在相思的窗前面目凝然，“这相思丫头，今日有些不大对劲，席间饮酒的时候，她是最能喝的那位。”
我还在撑着脑袋在花案前连连打着喷嚏，一直到天尊老人家看不下去了，递了杯新茶过来灌下去后才恢复正常。
天尊理着墨青色纹了竹叶的广袖道：“那是因为什么？”
子梨上神贼兮兮道：“咳咳，本神怀疑，这相思丫头八成是心有不甘，又不愿意明说，所以才会借酒浇愁。”
确然是心有不甘，此时换做我我也会心有不甘。
我埋头又灌了一杯茶，才稳下心神。“唔，我也觉得，可能便是因为玉明少君的事。”
不过现在断了她与玉明少君的情义，是不是太残忍了些，我托着下巴想了许久，觉得此时若是有个更好的法子出现在面前，我定是第一个冲到玉明少君前告诉他事实。奈何他与蓁余公主已经水到渠成，况且此时告诉他真相，有些残忍……
子梨上神也没了主意，只道：“今夜暂且我守着她，夜也深了，天尊大人和长欢暂先回去休息吧。”
我打了个哈欠，连连点头，“上神你这条建议倒是不错！”
子梨汗颜，不过许是我这样没心又没肺的性子他比谁都清楚，便未计较。天尊撂下茶盏，拂袖起身，“这样也好，她看起来不会有什么事，你便照拂一夜，明日等上君过来寻就好。”
子梨上神应道：“小神遵命。”
我一听要回去睡觉便来了精神，比天尊还要早一步的出了门，可刚出了门又有些后悔，连连两个喷嚏打出来，我有些怀疑是不是方才在冷风中吹得久了所以得了风寒。
“你怎么了？”天尊慢步走来，月下他的影子落进繁花之中，我捂住鼻子不清不楚道：“或许是刚刚吹风吹出了风寒，休息一夜便好了。”
他拧了拧眉心，“本尊便不该放你出去。”
我垂下头，暗暗吐了吐舌头，他墨袍被风袭起，身上的檀香徐徐萦绕在鼻息前，凝声道：“跟我过来。”
跟他过去，诚然这大半夜的，他绝对不是为了让我过去陪他聊天。
我低声哦了声，跟上了他的步伐，他抬起玉指推开门，厢房内一片明亮，灯盏上有两颗鸡蛋大的夜明珠熠熠生辉，他立在灯盏下，迟疑出声：“你……”
我眨了眨眼睛，道：“天尊想要问什么？”
“本尊听说，四海水君赠给了子梨一颗夜明珠，乃是稀世珍宝，子梨将它转赠了给你，对不对？”他拾起案上一卷竹笺，握在手中。
原以为天尊是要问我什么来着，却没有想到是这件事，我松了一口气：“唔，前些时日子梨上神是给我一颗夜明珠，说是要给我当生辰贺礼的，下凡的时候觉得它太宝贵了，所以就放在了庆黎殿。”
他握着竹笺的手稍是一顿，良久，声音有些低沉：“你可是记得本尊，之前送你了什么？”
造孽啊造孽，我嘴角狠狠一哆嗦，那些时日我因着什么原因未拆开那盒子，如今倒是被问着了。我哑然失声，甚至已经想到了天尊大人会生气之类的结果。
案上香炉溢出清香，他的声音比之前还要沉些，“你，果然是忘记了。”
我方踌躇着想要解释一番，免得天尊大人又要闭关修炼少上几天不见我，却见他转身眼中略有惆怅，“天后说，你忘记了百年的一切，本尊没想到，连上清宫的一切你都忘得干干净净。”玉指握紧了书笺，他抿唇道：“不过也好，忘记了也好。”
原来问的是这个，我怔了怔，倒不是因为他今日有些奇怪，而是因为我差些就说漏了嘴……
“过来。”他抬起手，我有些没出息的受不住天尊这般柔情，抹了把鼻涕凑上前去。他从袖中掏出牛皮纸包着的东西，纸上还绘了皓月花的图案，递给了我，眸光清澈干净。
我伸手接过来，凑在鼻子前闻了闻，有些香甜味，和我前几吃过的有些相似。我握着东西昂头欣然道：“是糖么？”
他避开我的目光，面上风轻云淡，“管家给本尊的，本尊不吃甜，你就当做是尝尝鲜便好。”
他说的冠冕堂皇，可是我不信啊，管家他这几日也忙着府中琐事，日前才送了喜饼过来，子梨上神还叮嘱了句不要扰了尊上清静。若说这糖的来头，十有八九是因为我中了秋叶草之毒那夜，他答应给我买糖了来着。
我扯了扯嘴角，将糖果塞进袖子中，“长欢多谢天尊大人。”
他静了许久，才回了个：“无妨。”
清风明月，我捧着天尊老人家给那包糖果出了门，月色洒了十里相思，水泽中波光浅浅，我低头踢起了两片落花，踢着踢着只觉得脑子中有些犯糊涂，好像，真的有什么事忘记了一般……
“本尊何尝不想让你想起来，只是如今，你不该醒过来。”
我拧了拧眉头，脑中似是硬生生的被塞进了一段记忆，记忆中有人舞剑斩断云烟，环着我的腰，蕴热的气息扑在脸颊，“这次你要记得清清楚楚，不许再忘记了。”
记得清清楚楚，不许再忘记了——
许是那段记忆着实与我的前世乃至前前世都搭不上边，我有些怀疑是不是最近太颓废了，所以才会出现了幻觉。
烛火摇曳，落花蹁跹，风声飒飒，裹着淡香。
凡间的夜中似乎下了雨，隐约有雨打芭蕉，狂风摇曳着树梢的声音，翌日一大早，水月院外已经是一片热闹。
所谓热闹，不过于上君与精灵王携着玉明少君三位有头有脸的人物齐齐出现在院前。
子梨上神见我出门便笑道：“你今日起来的正是时候，可以赶上热闹。”
我瞄了眼天尊那边还杳然无动静，便也知晓了为何门前这样大的阵仗，却没有一人敢惊动院中人。
“相思呢？”我低声道。
子梨上神蹙了蹙眉头，摇头道：“不晓得她喝了多少酒，竟然如今也没能醒的过来。”
一夜大雨落下，玉树倒是被雨打落了不少叶子，树梢上还滴着雨水，打湿的灯笼也在一早儿被换了下来，挂上了几盏喜庆的红灯笼。
“天尊他，为何也没见动静？”这不像是天尊大人的做派，要晓得天尊大人寻常时日中可是绝不会赖床。
子梨上神捋了捋袖子，道：“天尊啊，他老人家向来料事如神，怎会不知道这门外已经来了不速之客，只是天尊大人最近在绘一副丹青，看着怪宝贵的。今日正好赶上了收笔，天尊此人向来有个习惯，便是这收笔之时既是出了天塌下来的问题，他老人家也绝不眼睛眨一眨。”
我惊叹：“想不到天尊大人还有这样的癖好。”
子梨正经道：“你才入上清宫不过几月，自是没有见过天尊大人提笔的模样，若是有机会，本神带你去偷偷瞻仰瞻仰。”
我倏然一抖，撤出一步，唏嘘道：“还是算了吧，天尊大人威仪万千，小神怕承受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