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前神思迷糊之际，只记得天尊大人似握住了我的掌心，指腹携着暖意，滑过掌心，像是在精心绘着一副大好山河——
是日，我闲来无事便在上君府的院子中闲逛，院子中的侍女们原本便是训练有素，只顾着悄然低着头收拾树梢上的彩灯。
昂起头看了眼树上的嫩叶，我指着那树丫子：“昨日挂在这树上的灯笼花笺呢？”
侍女答道：“司命问得是昨日夜中圣女留下的灯笼么？今晨便已经被人取了回去。”
原来是取了回去，我抬手揉了揉额头。若是说起我与玉明少君的缘分，定是深得厉害，我这刚刚出了门，便装上了那厢拿个纸鸢站在树下掂量，一袭简单的青衫，玉冠高束，倒是与如今上君府的景致相称得更是静雅。
“玉明少君什么时候也喜欢上了纸鸢？”许是他看的太过入神，没察觉到我行至了他身畔，闻声时身躯僵了僵，转过身时惶然收回纸鸢，俯身拜道：“下神见过司命。”
我和善的扯了扯嘴角：“你我便不必拘泥礼数呢，我说来，也不过是个小仙罢了，不过是沾了天尊的光。”
他垂袖：“司命大人起得这样早，是来院子中散心的么？”
“嗯，闲来无事，没想到在这个地方碰见了少君，少君手中的纸鸢……”我眼神有意无意的往着他袖口撇着。
他恍然哦了声，抬起纸鸢道：“这是本神君在院子中拾到的，不知道，是不是哪位姑娘落下的。”
我凑上前去，看了阵：“这纸鸢……”纸鸢上的花纹，我好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对了，我曾在精灵族王宫无意瞥见过，纸鸢上落着灼灼桃花三千，宫中……莫非是上天也在帮我么？
他欣喜：“司命知道这纸鸢是哪位姑娘之物？”
我抬头看他：“倒是不知道这纸鸢是谁的，不过前日我和天尊大人去王宫中赴宴的时候，瞧过这种宣纸。”
王宫昨日来赴宴的姑娘，除却相思之外，便是蓁余了吧，听闻蓁余公主的画工不错，这纸鸢，也约莫便是蓁余留下的。
他果真面上一惊，我假装不知道的抬袖遮住唇咳了咳，“昨日来赴宴的，好似是蓁余公主。”
他经我这一提醒，更是灵台清明，唇抖了抖，却是没有抖出声来。
我提着袖子继续怂恿他，“我料想，少君是看中了这上面的桃花千里罢。”
他点头，轻轻道：“让司命见笑了，这画上的桃花甚是生动，小神也是倾慕于这画中之物……”
八成是倾心作画的人吧，我挑了挑眉头，深沉了阵：“其实少君大可不用这般猜测，不若这样，既是公主殿下留下的纸鸢，少君不妨，将此东西物归原主。”
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难相逢，如此看来蓁余公主与玉明还是有些缘分的，况且这玉明少君本就对蓁余公主有意，即便是蓁余公主如今一门心思吊死在天尊这颗树上，也经不住此般一个情深义重的俊俏郎君折腾。
“对啊。”他面上欣喜，不过片刻后又凝眉：“只是，王宫不允外臣私自进入，即便是进去了，也未必能够见得到公主殿下。”
想来也是，这精灵族王宫本就是个不得冒犯的圣地，和人间的皇宫有的一比，人间尚有宫中女眷不得私自见外臣的规矩，精灵族虽是民风淳朴，但宫中女眷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着实有损神仙的门面。
我思纣道：“若不然这样，你何不在纸鸢上赋诗一首，然后在将这纸鸢给送进王宫，宫中的人若是认得这纸鸢，定是会还给蓁余公主的。”
人间的那十几年可不是白活的，想当年三皇姐和她那个甜蜜蜜的驸马便是这般一来二往生了情义，最后驸马抱得美人归，三皇姐也从此过上了没羞没躁的生活。啧啧，真是一个好法子，我当真佩服驸马当年能想出这个法子，若是放在玉明少君的身上，定是十分受用。
他有些讶然：“这法子，当真有用？”
我目光真挚的点头，“当真有用，我姐夫当年勾搭我姐姐用的便是这招。”
他面上一红，倒是控制不住的欣喜：“多谢司命赐教，玉明这就去物归原主。”
我亦是满心豪迈的拍了拍玉明少君肩膀：“去吧，记住一定要署名。”
这做好事，总要雁过留声些。
他一溜烟儿的消失在我面前，我拢了拢衣裙，兴致大好，方要离开，无意间的一瞥倒是寻到了个好东西。
相思——
水月院子中的老管家说，秋叶草易引噩梦，但梦中的事因是往昔发生过的，醒来大多是要记住七八分的，而我却是脑中混沌，甚至连个轮廓都记不得，老管家说，我这极有可能是健忘症！
彼时我有些颓然，我还如此年纪轻轻，抬头看着水泽子旁喂鱼的天尊大人，顿时不甘涌上心头，天尊老人家如今不但风骨斐然，顶了副不会变老的容颜四处祸害姑娘，甚至连三年之前我在人间看他笑话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也着实可惜了我这个小仙。
他见我呆滞的瞧着他，凤眸掩了掩：“本尊看你回来之后便是满腹怨气，殊不知是不是本尊惹了你，你竟要这般看着本尊。”
我翻了个身，仰靠在玉石桌案上，袖子遮住眼：“长欢没有，长欢只是在想，天尊大人的蓁余公主约莫是要被玉明少君给引了去，便顿时心情大好。”
他挑眉：“哦？你心情大好什么？”
“嗯，说不上来的心情大好，许是因为看见了未来，譬如玉明少君终于和蓁余公主修得正果，然后长欢便不用再被强行拉着过来看大人喂鱼了。”
他撂下鱼食，清然道：“本尊只不过是看你闲来无事罢了，你这般说，倒是煞费了本尊的一番苦心。”
我颓废道：“可是长欢每每想到天尊大人是在喂鱼，便会全身的不自在，总能想起大人要将我扔下去泡两日的话。”
“唔，原来是这样。”他掂了叶子在手中，片刻后道：“那从今日开始，瑶山草你便不用喝了。”
我浑身一激灵，拿下袖子，从凳子上翻下来，站在天尊大人的面前：“真的么？”
他嗯了声，负手信步行至我面前，极为慈祥道：“本尊觉得你不大喜欢看本尊喂鱼，那索性本尊便命人将这池子中的东西捞出来，给你做了汤，每晚一盅，你自然是不必喝瑶山草了。”
“啊？”我嗓门硬了硬，憋住要即刻吐出来的心，眼眶含泪，捞住天尊大人的衣袖便是哇得哭出声来：“天尊大人切不可拿长欢的小命开玩笑……”
纵然他貌似已经开了不少次玩笑，我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拽着他袖口不放，“长欢还是愿意喝瑶山草，长欢愿意看天尊大人喂鱼，只要不喝鱼汤，什么都好商量。”
他兴致盎然：“真的什么都愿意么？”
我含泪点头，他抬了抬下巴：“嗯，先替本尊把鱼喂了。”
我脸上一黑，他缓步离开，我哑了哑嗓子，瞥了一眼他撂下的鱼食，心中晃晃：“大人，若是喂死了该怎么办？”
他脚步未曾停下，只衣袂飘然，含着磁性的声音裹着清风落进耳廓：“那便要你委屈些，勿要浪费了。”
我含泪的咬着唇角，心如死灰。
不过碍于明珏天尊此神向来是说到做到，将瑶山草换成鱼汤也是一句话的事，更何况这上君晓得我是要用瑶山草，尚且能够拔光满山瑶山草来献给天尊，若是晓得天尊要鱼汤，难保不会将碧月谭中那些鱼都给做成汤，堡好了亲自送过来。
想到如此我便不觉浑身抖了抖，忍住不吐的冲动，别过脸去捧起了那盅鱼食……
前院的玉明少君终于是有了信，日薄西山时，我正揣着一包瓜子木讷的塞进嘴中，丝帕蒙住眼睛的模样大约很好笑，不过天尊大人，你以为让我喂鱼我便没法子了么，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长，长欢司命。”玉明少君声音有些不稳，彼时我听到了他的声音扯下了眼前丝帕，他衣袍上还携着风尘，嘴角却是浅浅勾着，我将瓜子朝着他凑了凑，看了眼月夜浅浅：“玉明少君是来找本司命叙旧的么，正巧本司命也无事，来，吃了这包瓜子！”
他瞧着我的一番壮志凌云抽了抽嘴角，“大人今日是……神志不清了么？”
固然我着实有些神志不清，着实乃是亏了天尊那人那池子鱼。瞄了眼玉明少君，我又塞了颗瓜子在口中，“少君匆匆前来，是寻天尊大人的么？”
闻言他脸上又是红了红，浅声道：“倒不是来寻天尊大人的，而是因为纸鸢的事。”
纸鸢，我坐起身，见他又从广袖中取出一物，委实是和那只皮相相仿的纸鸢，只不过，这只纸鸢上绘着的是明月孤鸟。
“难不成，你是又拾了一只？”我诧异的扶住了下巴，他尴尬道：“司命料事如神，小神……”
我一颗瓜子卡在了嗓门中，咳了半晌，他忙是从桌案上捧了茶递给我，待我将瓜子给生生噎下去之后，才缓然道：“倒不是昨夜丢在院子中，而是小神按着大人的说法，在那纸鸢上题诗一首，还留了小印。只是没有意料到，晚膳之后小神原本是在前院散步的，忽然见得一只纸鸢摇摇欲坠，施法牵引了过来，才看见……”
“噗……”一口茶喷在了玉明少君的袖子上，幸好他拼命护住了那只纸鸢，我拾着帕子揩了把嘴角茶沫，“你说甚，那蓁余公主给你回信了？”
他脸颊红晕散开，咳了声道：“并非回信，只是回了个纸鸢。”
自古以来男亲女爱，都是互传信物得来的，玉明少君的纸鸢方飘去了王宫，蓁余公主便是这般着急的回了信，还绘了颇是雅趣的明月图，难不成蓁余公主终于肯绕过弯子，准备放弃在天尊这棵树上吊死的心思，投奔玉明少君？
可为何总感觉哪个地方有些不大对劲——
玉明少君亦是纳闷道：“小神正是不晓得公主殿下的用意，所以才准备同长欢司命讨教一二，长欢司命见多识广，这等问题定是登然灵台清明，不像小神，如今还在犯糊涂。”
我拾着帕子虚虚的擦了擦脑门，“其实，本司命也是对于情字一事并非透彻——”
“长欢司命不是还有姐姐和姐夫么——”
我擦汗的动作顿了顿，翻了翻百十年前的那段回忆，是了，当时三皇姐的确是收了驸马的纸鸢，他们之后也的确双宿双飞去了，只是当年那纸鸢在从皇宫内飞到皇宫外，又从宫外飞到宫内辗转几百次之后，父皇终于忍不下去，以为是宫内出了奸细，连夜命了大内高手查探放纸鸢的人物，最后查清一切后，怒不可遏的一把火烧了那纸鸢。
诚然，这件事是不可和玉明少君如实的说了。我揉了揉眉心，索性在人间看过了三皇姐和姐夫各种恩爱，这等小事，还是难不到我的。“嗯，既然公主殿下又给了你纸鸢，想来是对你也有好感，这般大费周章，你大可当做什么也不知道，顺水推舟便好。她画画你就题字，她题字你就画画。等她何时悟出来了，你们便也修成正果了。不过，日后这纸鸢上便不要再印上你的小印了，她心里透彻便好。”
勿要再步姐姐和姐夫的后尘了，当年就是姐夫作死的在纸鸢上写了自个儿大名，险些被抓去狱中千刀万剐，若不是姐姐苦苦相求，且父皇又看在姐夫家中世代效忠皇室，才饶过了姐夫，成全了两个有心人。不过精灵王一心想要蓁余公主来与天尊大人有个什么关系，这样明目张胆无非是给精灵王添堵，还是谨慎些好。
玉明少君如大梦初醒，幡然喜道：“司命的话，果真是有理，听君一席话，倒是让小神瞬间有种醍醐灌顶的觉悟，大人果真是见多识广！”
我抖了抖眼角，大约这便是玉明少君注定一辈子找不到老婆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