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潮湿。
这是失了业的潦倒守卫利,踏入眼前这间低矮的瓦房之后唯一的感想。
现在是沐帆他们聚在一起吃早餐的前一天,利受了他人的指引,步步维艰地撑到了这处偏僻处。
蘑菇遍地,杂草缠绕窗沿,窗玻璃被一株株灰暗的爬山虎围绕,早已成了摆设。透过吧台上那个陌生男人白洞洞的眼镜,他望见了满面茫然的自己,窘迫地宛如几年前那个沿街乞讨的小年轻。
男人留着几根稀疏坚硬的胡渣,隔着眼镜看不到双眼,倒能望见耳垂上两颗惹人注目的钻石环。
他看着来人,笑着从台里站起了身,取暖般搓着手:“哎呀哎呀,有客人来了!请问您要点些什么?”
口气诚恳而谦卑,礼貌得几乎让利忘了,这里其实是个什么地方。
“一杯黑啤,加糖,加牛奶。”这位穷困潦倒的守卫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句,台词和先前老友杰克告诉他的那般分毫不差。
男子的神色变了:“牛奶没了,先生。”
“不碍事,你只管去做罢。”
“……是。请您稍坐一会。”听闻利的回答,男子上下眨了眨眼,微舔着嘴唇进了里屋去了。
利悄悄地寻了一张就近的桌子歇下,眉头却不由皱的死死的。桌上霉菌横生,不乏蚊虫乱爬、犹如天魔乱舞,惹得他心烦意乱。脚下黏糊糊的,看上去地板也是多年不加清扫了。
不过,自己终归还是只能属于这种地方。
他垂头丧气,低低长叹了声,却再抬头,对面已然坐了一人。他一惊,险些一个跟头栽倒,加上地滑,竟真的有了仰面躺下的架势。只听得对面那黑影方向传来一声咂吧嘴的声响,一只手凭黑暗中探出,准确无误地扯住了他的后领。
他惊魂未定。
“先生可是找我?”黑影并不恼,也不嫌弃,反而语气饶有兴致。“不知有何指教。”
“见……见笑了。”
灰暗的过往早已应该让利习惯了丢脸。不过,许是在皇宫当个耀武扬威的神兵数月,令他习惯了威风和光明,以至于忘却了以往点头哈腰混日子的时光。
于是,他挠着头皮:“您突然出现,确实是把我吓了一……”
“先生有事还请直说,在下并不算太闲。”
黑影冷哼,显然是对利这番没营养的客套极为厌恶。这种人物总是喜怒无常,前一秒还笑脸相迎,后一秒就有可能拔刀相对了。
利战战兢兢:“对、对不起。其实,并不是我找您有事,而是我的一位……一位……”
他忽然不知道,该如何给杰克定义了。至交?还是故友?亦或是……
半晌。
“……而是我的一位朋友,他有事拜托您。”
“杰克吗?”黑影的兴致又回来了,托着腮,看不清他的表情。
“……是的。”
“那小子,成天在外边鬼混、连拜托别人都不肯亲自来?”
“哈哈……他、他比较忙。”
“切,不过就是个懒小子!他那个性子,给他活干也忙不起来!”黑影一脸不屑。
“可……”
利忽然觉得憋屈,想为自己的“朋友”辩解几句,那黑影却忽然抬了头,悠远的目光转向他的身后。
他瑟瑟发抖地回头。
他呆住了。
携着外边滚滚的烟尘,容貌清丽的女子推开了残破不堪的半扇门,不加思索地迈入了黑暗之中。黑丝包裹的玉足套在高跟鞋里,厚实的鞋底与地面发出哒哒的脆响。
她甩了甩头发,刚要走向看呆了的侍者、也就是吧台后的男人,忽然似有所觉,把脑袋移向这边。迎接她的是利呆若木鸡的双瞳,和黑影慵懒的眸子。
一双代表惊愕,一双代表欢迎。
她媚笑着撇开了侍者,没入了这边的黑暗,并轻门熟路地和黑影打着招呼:“哎哟!先生今日可起得早了,太阳也不曾从西边出来呀?”
“莫要胡闹,我何时赖过床?”黑影无奈回道,“还有外人在,别丢我的脸了!”
“阿拉,失礼了。”女子冲着中年守卫欠了欠身,伟岸的胸怀暴露无遗。利不禁咽了口唾沫,很响。
这却引得那女子又开怀大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
“抱歉,小姑娘家的不大懂事。您可接着说,杰克让您拜托我什么?”
“先生,她……她为何会在这?”
利并不承黑影的情,死抓着这个话题不放。这让黑影很烦。
他最烦不识趣的人。“她是我的人,您不必知道太多。请您接着说您的委托便是。”
“你的人?你知不知道之前这丫头把我……”
“那又怎样?那也是杰克拜托的。”黑影不紧不慢,抬眸去看拍案而起的利,“我还没听他的提议,留了你一命,算是你的福分。莫要纠缠。”
他摆了摆手,象征这件事就此揭过。
利失魂落魄地跌坐了回去。
女子却不甘寂寞了,笑着插了嘴:“别这么凝重吧?还是谈正事要紧。”她察觉到身侧守卫的不满,又娇笑着扭过头去看他,双手合十、托在胸上,露出俏皮的神情:“先前也是听命办事,守卫大哥也别生小月的气了,好不好?”
一缕微光顺着云丛的缝隙撇下,又恰巧不巧地射在了窗沿边上,并一溜烟窜进屋中。沐浴着圣洁的光,朔月精致的俏脸还维持着狡猾的笑容,小舌头一吐一吐的。
“正是这个理。现在共商的大事,将来必成无疑,那先生也是要成为大人物的。切勿在此小鸡肚肠、提前坏了名声。”
黑影循循善诱,只是长长的白须除了黑暗,拖在了桌上。
利低头,目光在桌上的那叠厚厚的《民意抗议书》上徘徊,终是一声长叹。
“……全依先生的。”
“这里没有外人,你不必介怀,按你的习惯叫便是。”黑影却又不耐了,而且不耐得莫名其妙。
“……是。”
迎着朔月兴致勃勃的大眼睛,和黑影长吁短叹被吹起的白须,利深知自己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了。
他谦卑地低下头,机械般望着桌上白花花的纸、黑黝黝的字,心头的一口气竟没办法舒坦。
又是良久。
“……全依公公的。”
黑暗中,郑公公的皱纹仿佛又深了几道,如刀刻一般,深深印在青年守卫的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