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起清代的社会来,确乎和往古不同。因为他是遭遇着旷古未有的变局的。这旷古未有的变局,实在当十六世纪之初——欧人东略——已开其端。但是中国人,却迟到十八世纪的中叶——五口通商——方才感觉到。自此以前,除少数——如在海口或信教——与西人接近的人外,还是丝毫没有觉得。
清代是以异族,入主中国的。而又承晚明之世,处士横议、朋党交争之后,所以对于裁抑绅权、摧挫士气二者,最为注意。在明世,江南一带,有所谓投大户的风气。仕宦之家,僮仆之数,盈千累百。不但扰害小民,即主人亦为其所挟制。到清代,此等风气,可谓革除了。向来各地方,有不齿的贱民,如山、陕的乐籍,绍兴的惰民,徽州的伴档,宁国的世仆,常熟、昭文的丐户,江、浙、福建的棚民,在清世宗时,亦均获除籍。此等自然是好事。然而满、汉之间,却又生出不平等来了。旗人在选举、司法种种方面,所占地位都和汉人不同,具见
第二十二章所述。而其关系最大的,尤莫如摧挫士气一事。宋、明两朝,士大夫都很讲究气节。风会所趋,自然不免有沽名钓誉的人,鼓动群众心理,势成一哄之市。即使动机纯洁,于事亦不能无害,何况持之稍久,为野心者所利用,杂以他种私见,驯致酿成党争呢?物极必反,在清代,本已有动极思静之势,而清人又加之以摧挫,于是士大夫多变为厌厌无气之流,不问国事。高者讲考据、治词章,下者遂至于嗜利而无耻。管异之有《拟风俗书》,最说得出明清风气的转变。他说:
明之时,大臣专权,今则阁、部、督、抚,率不过奉行诏命。明之时,官争竞,今则给事、御史,皆不得大有论列。明之时,士多讲学,今则聚徒结社者,渺焉无闻。明之时,士持清议,今则一使事科举,而场屋策士之文,及时政者皆不录。大抵明之为俗,官横而士骄。国家知其敝而一切矫之,是以百数十年,天下纷纷,亦多事矣。顾其难皆起于田野之间,闾巷之侠,而朝宁学校之间,安且静也。然臣以为明俗敝矣,其初意则主于养士气,蓄人才。今夫鉴前代者,鉴其末流,而要必观其初意。是以三代圣王相继,其于前世,皆有革有因,不力举而尽变之也。力举而尽变之,则于理不得其平,而更起他祸。
清朝当中叶以后,遇见旷古未有的变局,而其士大夫,迄无慷慨激,与共存亡的,即由于此。此等风气,实在至今日,还是受其弊的。
我们今日,翻一翻较旧的书,提到当时所谓“洋务”时,率以通商、传教两个名词并举。诚然,中西初期的交涉,不外乎此两端。就这两端看来,在今日,自然是通商的关系,更为深刻——因为帝国主义者经济上的剥削,都是由此而来的——其在当初,则欧人东来,所以激起国人的反抗的,实以传教居先,而通商顾在其次。欧人东来后,中国反对他传教的形,读
第二章已可见其大略。但这还是士大夫阶级的形。至一八六一年,《天津》、《北京》两条约生效力以来。从前没收的教堂,都还。教士得在中国公然传教。从此以后,洋人变为可畏之物,便有恃入教为护符,以鱼肉邻里的。地方官遇教案,多不能持平,小民受着切肤之痛,教案遂至联绵不绝。直至一九〇〇年,拳匪乱后,而其祸乃稍戢。
至于在经济上,则通商以后,中国所受的侵削尤深。通商本是两利之事,历代中外通商,所输入的,固然也未必是必须品。然中国所受的影响有限。至于近代,则西人挟其机制之品,以与我国的手工业相竞争。手工业自然是敌不过他的。遂渐成为洋货灌输,固有的商工业亏折,而推销洋货的商业勃兴之象。不但商工业,即农村亦受其影响,因为旧式的手工,有一部分是农家的副业。偏僻的农村,并有许多粗制品,亦能自造,不必求之于外的。机制品输入而后,此等局面打破,农村也就直接间接受着外人的剥削了。此等势,但看通商以后,贸易上的数字,多为入超可见。资本总是向利息优厚之处流入的,劳力则是向工资高昂之处移动的。遂成为外国资本输入中国,而中国劳工纷纷移殖海外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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