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佩玉夫人却并未立即实施行动。最毒妇人心,不是没有任何道理的。佩玉夫人打从很早就知道自己的儿子与那小侍女阿一感情非同一般,但她对他不上心,自然也懒得细心管教,便只随他去了。
但如今若想除了阿一,那就必得先遣走了荆烨才行。因此第二日,荆烨才刚起床,便被母亲叫了去,然后稀里糊涂的就被管家领着出了府,说是答应了他要搬出去单独立府的事情,先去挑挑房子。于是就这样在外面瞎逛了一天,合适的府邸要不就是太贵,要不就是太破,总之就是有各种的不合适。最后荆烨实在挑的烦了,只好随便先定下一栋虽然逼仄但价钱和位置都还算不错的。
他与管家一起签了房契,便攥了那张纸连忙回府找阿一。但显然,他却是再也寻不着她了。
母亲说,阿一的父母今日找了来,给她赎了身,要带她回去嫁人。荆烨自然不信,但任凭他找遍了整个都城,阿一一家人都像消失了似的。就这样过去半年,荆烨才终于意识到,阿一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感觉很奇怪,从前阿一在时,荆烨有时候是挺讨厌她的自私、粗鲁以及狡猾的,但是她对他好,他也知道。可就是她不在了的这半年,某日母亲给他安排了个通房丫头到房中时,他才忽然明白,原来他对阿一的思念并不是因为把她当亲人那么简单。因此他便更加发了疯似的一定要找到她。
直到那日他在门外听到管家与母亲的对话,才知道当初那支珠钗的故事,才知道原来她因此被母亲卖进了都城内一间名为雪香阁的勾栏院里。
于是当晚,他便去了雪香阁。
他一开始遍寻不到她,还以为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后来,他终于在最下等的娼妓房中找到她。那时,阿一已完全不像阿一,虽只有不到十八岁,却仿佛像比实际年纪老了十岁。她自然不认得他,因为他脸上带了面具。
所以她冲他不怎么热情的看了一眼,便冷冷的开始去帮他脱衣裳。荆烨顿时有些颤抖,一把握住了阿一的手。阿一顿了顿,眼神复杂的看他,半晌,发出一声冷笑:“怎么?怕我有病是吗?怕的话还来这花街柳巷干嘛?”
荆烨说不出话来,好半晌,他才颤着手除下面具。
“阿一,是我。”
只这几个字,阿一便愣在当场。
之后的事自不必说,荆烨此时已差不多独立出府,因此他将阿一带回自己的府邸。他并不嫌弃她,甚至想着等过些时日便娶了她,反正以他的出身,以后也必定配不好什么高贵的人家,不如就娶了阿一好了。
但阿一却只是愈加沉默了起来,脾气也变得暴躁。他就时常想起她那会儿的狡黠来,倒还是有点可爱的。而现在,她坐在那儿,成日成日的不说一句话。然后某一日,荆烨从外面回来,便有下人告诉他,阿一姑娘自缢了。
自缢?
他呆在那儿很久,似乎才明白这两个字什么意思。然后飞奔着跑到她的房里。
人早已经咽气了,只一个老大夫把了脉之后叹声叹气的。他府里唯一的几个下人在收拾着她的东西,然后看着他的脸色,好半晌才有勇气递给他一张纸:“这是姑娘临走前所画的。”
他于是接过来,看到那上面两张纸,一张纸上画的是青梅,一张纸上画了几支竹子和一匹马。阿一不识字,他曾经教她很久都教不会,就说她笨,因为这个,她当时气了好几天都不跟他讲话。后来她学会画一些简单的画来跟他交流,最先学会的,便是那四个字——竹马青梅。
因为荆烨告诉她,他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玩耍,就叫竹马青梅。他就这样看着那两页纸,盯得眼睛都酸涩起来。
这时,那老大夫说道:“葬了吧,得了这种脏病,不死也活不长了,还不如死了的好。”
他回过神来:“你说什么?什么病?”
老大夫长吁短叹:“还能是什么?那种地方出来,当然染的是花柳病,我说小公子啊,你要是近了她的身,也赶紧去看看吧。造孽哟,造孽……”老大夫摇着头,离开了。
他这才明白,为什么那日他去找她时,阿一紧紧攥了他的衣角,泣不成声的控诉:“为什么你现在才来?为什么没有早点来?好恨你,真的恨死你了!”
她说的,原来是这个。
我看着公孙烨痛苦的蹲下身去,抱着阿一的尸体,久久说不出话来。然后这一幕,就这样定格着渐渐淡了下去。
之后的幕景再度转的飞快。但大多都只是在重复一个场景,那便是沉默的荆烨。自阿一死后,荆烨便像得了幽闭之症一样,日日将自己关在房门中。除了在某一日,荆烨突然带着父王荆鹤撞破了佩玉夫人和侍卫的私会,佩玉夫人因此当场被荆鹤杀死,侍卫也被判了分尸之刑。之后都城中凡是曾与阿一有过关系的男人,更是全都以不同的惨状死去。
再之后,南丘国王上薨,荆鹤被剥夺皇姓,改名公孙鹤,贬至咸阴。而荆烨便也成了公孙烨,从那以后,他开始如收藏珍品般不断的挑选与当初的阿一或年龄或眼睛或鼻子或嘴唇等相似的少年少女,直到被我们发现真相。
从公孙烨的时间海幻境中出来后,三人皆是一片沉默,周琴也难得的没有在嘴上耍宝,只是扇着他的折扇不知在想些什么。清禾则是帮公孙烨接上手骨后,便不发一言。
其实说来不过是个再简单不过的故事——出身卑微的庶族世子自幼被人欺负,就连父母亲也弃之如弊履,唯有那自小服侍他长大的小侍女肯交予他几分真心,因而世子便许诺与小侍女生生世世在一起。但好景不长,小侍女因撞破了主母偷情之事,被主母倒卖成下等娼妓,久而久之便染上了花柳之病。因此待世子救出小侍女时,小侍女不愿连累世子,便上吊自缢。小侍女死后,世子深觉命运不公,因此善良不在,不但杀死了所有玷污过小侍女的人,还成了一个所谓的恋童癖,只为在茫茫人海中找寻当年那张熟悉的脸。
只是这故事的气氛实在让人有些压抑,一时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回过神来,只好咳了两声,蹲到瘫坐在地上的公孙烨身边,叹道:“你既然和阿一从小一起长大,却为什么不知道她其实本性善良,所以才宁愿死也不愿拖累你。如今你为了她走到现在这步,岂不是非她所愿?你们这些世间之人,我倒真是有些费解了。”
公孙烨此时已知我非凡人那么简单,因此只是深深看我一眼,好半晌,才目光悠远的望向远处,淡淡道:“那是因为,你尚不懂何为痴,何为爱,何为恨。若有一天你懂了,方知我今日所作所为,全都于情于理。”
我一时哑然,竟被他这句话堵得无言以对。
解决了公孙烨后,清禾他们很快将被困在地宫中的其他少年少女们救了出来,此事一经传出,自是全城哗然,公孙鹤也因此退下了城主之位,以期能堵住悠悠众口。
倒是那些好不容易能离开公孙府的少年少女们,其中有一些临走之时竟然非但不感恩戴德,反倒怒目以视,甚至愤愤的直言我们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一时郁闷之极,忍不住问周琴:“他们能脱离火海,怎么似乎还不太高兴的样子?难道说有时候真是应了那句‘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周琴却只是用折扇敲了下我的头,笑道:“看吧,你要跟兄长我学习的还有很多。”继而解释道,“这公孙烨虽然的确心理变态了些,但却有一句话没说错。这些被送来应征花神童子的孩子,大多都是家中贫困活不下去的人家,能够跟着公孙家享受荣华富贵,对他们来说自是求之不得的。你现在把公孙烨一扳倒,岂不等于断人家财路?”
我瞪大了眼睛,忍不住道:“喂,有没有搞错?那叫什么财路?难道他们宁愿去伺候一个变态吗?”
周琴啧啧两声:“人在连生存都无法满足的情况下,你还叫他们顾忌尊严?”
我再度被堵得无言以对,竟还隐隐觉得他说的好有道理。咦,果然人类是极复杂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