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明)冯梦龙2018-04-26 18:0011,760

  劉小官雌雄兄弟

  衣冠未必皆男子,巾幗如何定婦人?

  歷數古今多怪事,高山為谷海生塵。

  且說國朝成化年間,山東有一男子,姓桑,名茂,是個小家之子。垂髻時,生得紅白細嫩。一日,父母教他往村中一個親戚人家去,中途遇了大雨,閃在冷廟中躲避。那廟中先有一老姬也在內躲雨,兩個做一堆兒坐地。那雨越下越大了,出頭不得。老姬看見桑茂標緻,將言語調他。桑茂也略通些情竅,只道老姬要他幹事。臨上交時,原來老軀腰間到有本錢,把桑茂後庭弄將起來。事畢,雨還未止。桑茂終是孩子家,便問道:「你是婦道,如何有那話兒?」老姬道:「小官,我實對你說,莫要泄漏於他人。我不是婦人,原是個男子。從小縛做小腳,學那婦道妝扮,習成低聲啞氣,做一手好針線,潛往他鄉,假稱寡婦,央人引進豪門巨室行教。女眷們愛我手藝,便留在家中,出入房闊,多與婦女同眠,恣意行樂。那婦女相處情厚,整月留宿,不放出門。也有閨女貞娘,不肯胡亂的,我另有媚藥兒,待他睡去,用水噴在面上,他便昏迷不醒,任我行事。及至醒來,我已得手。他自怕羞辱,不敢聲張,還要多贈金帛送我出門,囑付我莫說。我今年四十七歲了,走得兩京九省,到處嬌娘美婦,同眠同臥,隨身食用,並無缺乏,從不曾被人識破!」桑茂道:「這等快活好事,不知我可學得麼?」老嫗道:「似小官恁般標緻,扮婦女極像樣了。你若肯投我為師,隨我一路去,我就與你纏腳,教導你做針線,引你到人家去,只說是我外甥女兒,得便就有良遇。我一發把媚藥方兒傳授與你,包你一世受用不盡!」桑茂被他說得心癢,就在冷廟中四拜,投老嫗為師。也不去訪親訪眷,也不去問爹問娘,等待雨止,跟著老姬便走。那老嫗一路與桑茂同行宿。出了山東境外,就與桑茂三綹梳頭,包裹中取出女衫換了,腳頭纏緊,套上一雙窄窄的尖頭鞋兒,看來就像個女子,改名鄭二姐。後來年長到二十二歲上,桑茂要辭了師父,自去行動。師父吩咐道:「你少年老成,定有好人相遇。只一件,凡得意之處,不可久位。多則半月,少則五日,就要換湯,免露形跡。還一件,做這道兒,多見婦人,少見男子,切忌與男子相近交談。若有男子人家,預先設法躲避。倘或被他看出破綻,性命不保。切記,切記!」桑茂領教,兩下分別。

  後來桑茂自稱鄭二娘,各處行游哄騙。也走過一京四省,所奸婦女,不計其數。到三十二歲上,游到江西一個村鎮,有個大戶人家女眷留住,傳他針線。那大戶家婦女最多,桑茂迷戀不捨,住了二十餘日不去。大戶有個女婿,姓趙,是個納粟監生。一日,趙監生到岳母房中作揖,偶然撞見了鄭二娘,愛其俏麗,囑咐妻子接他來家。鄭二娘不知就裡,欣然而往。被趙監生邀人書房,攔腰抱位,定要求歡。鄭二娘抵死不肯,叫喊起來。趙監生本是個粗人,惹得性起,不管三七二十一,競按倒在床上去解他褲擋。鄭二娘擋抵不開,被趙監生一手插進,摸著那話兒,方知是個男人女扮。當下叫起家人,一索捆翻,解到官府。用刑嚴訊,招稱真姓真名,及向來行奸之事,污穢不堪。府縣申報上司,都道是從來未有之變。具疏奏聞,刑部以為人妖敗俗,律所不載,擬成凌遲重辟,決不待時。可憐桑茂假充了半世婦人,討了若干便宜,到頭來死於趙監生之手。正是:

  福善禍淫天有理,律輕情重法無私。

  方才說的是男人妝女敗壞風化的。如今說個女人妝男,節孝兼全的來正本,恰似:薰蕕不共器﹔堯舜好相形。毫厘千里謬,認取定盤星。

  這話本也出在本朝宣德年間,有一老者,姓劉,名德,家佐河西務鎮上。這鎮在運河之旁,離北京有二百里田地,乃各省出入京都的要路。舟揖聚泊,如螞蟻一般﹔車音馬跡,日夜絡繹不絕。上有居民數百徐家,邊河為市,好不富庶。那劉德夫妻兩口,年紀六十有徐,並無弟兄子女。自己有幾間房屋,數十畝田地,門首又開一個小酒店兒。劉公平昔好善,極肯周濟人的緩急。凡來吃酒的,偶然身邊銀錢缺少,他也不十分計較。或有人多把與他,他便勾了自己價銀,徐下的定然退還,分毫不肯萄取。有曉得的,問道:「這人錯與你的,落得將來受用,如何反把來退還少劉公說:「我身沒有子嗣,多因前生不曾修得善果,所以今世罰做無把之鬼,豈可又為恁樣欺心的事!倘然命裡不該時,錯得了一分到手,或是變出些事端,或是染患些疾病,反用去幾錢,卻不到折便宜?不若退還了,何等安逸。」因他做人公平,一鎮的人無不敬服,都稱為劉長者。一日,正值隆冬天氣,朔風凜測,彤雲密布,降下一天大雪。原來那雪:能穿幃幕,善度簾攏。乍飄數點,俄驚柳絮飛揚﹔狂舞一香,錯認梨花亂墜。聲從竹葉傳來,香自梅校遞至。塞外征人穿凍甲,山中隱士擁寒裳。王孫績席倒金尊,美女紅爐添獸炭。

  劉公因天氣寒冷,暖起一壺熱酒,夫妻兩個向火對飲。吃了一回,起身走到門首看雪。只見遠遠一人背著包裹,同個小廝迎風冒雪而來。看看至近,那人撲的一交,跌在雪裡,掙扎不起。小腸便向前去攙扶。年小力徽,兩個一拖、反向下邊跌去,都滾做一個肉餃兒。抓了好一回,方才得起。劉公擦摩老眼看時,卻是六十來歲的老兒,行纏絞腳,八搭麻鞋,身上衣服甚是檻樓。這小腸到也生得清秀,腳下穿一雙小布橫靴:那老兒把身上雪片抖淨,向小腸道:「兒,風雪甚大,身上寒冷,行走不動。這裡有酒在此,且買一壺來蕩蕩寒再行。」便走人店來,向一副座頭坐下,把包裹放在桌上,小廝坐於旁邊。劉公去暖一壺熱酒,切一盤牛肉,兩碟小菜,兩副杯箸,做一盤兒托過來擺在桌上。小廝捧過壺來,斟上一杯,雙手遞與父親,然後篩與自己。劉公見他年幼,有些禮數,便問道:「這位是令郎麼?」那老兒道:「正是小犬。」劉公道﹔「今年幾歲了?」答道:「乳名申兒,十二歲了。」又問道﹔「客官尊姓?是往哪裡去的?恁般風雪中行走。」那老兒答道:「老漢方勇,是京師龍虎衛軍士,原籍山東濟寧。今要回去取討軍莊盤纏﹔不想下起雪來。」問主人家尊姓,劉公道:「在下姓劉,招牌上近河,便是賤號。」又道:「濟寧離此尚遠,如何不尋個腳力,卻受這般辛苦?」答道:「老漢是個窮軍,哪裡雇得起腳力!只得慢慢的捱去罷了。」劉公舉目看時,只見他單把小菜下酒:那盤牛肉,全然不動。問道:「長官父子想都是奉齋麼?」答道:「我們當軍的人,吃甚麼齋!」劉公道:「既不奉齋,如何不吃些肉兒?」答道:「實不相瞞,身邊盤纏短少,吃小菜飯兒,還恐走不到家。若用了這大菜,便去了幾日的口糧,怎生得到家裡?」劉公見他說恁樣窮乏,公中慘然,便道:「這般大雪,腹內得些酒肉,還可擋得風寒,你只管用,我這裡不算賬罷了。」老軍道:「主人家休得取笑!那有吃了東西,不算賬之理?」劉公道:「不瞞長官說﹔在下這裡,比別家不同。若過往客官,偶然銀子缺少,在下就肯奉承。長官既沒有盤纏,只算我請你罷了。「老軍見他當真﹔便道:「多謝厚情,只是無功受祿,不當人子。老漢轉來,定當奉酬。」劉公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這些小東西,值得幾何,怎說這奉酬的話!」老漢方才舉著。劉公又盛過兩碗飯來,道:「一發吃飽了好行路。」老軍道:「忒過分了!」父子二人正在飢餒之時,拿起飯來,狼餐虎咽,盡情一飽。這才是:

  救人須救急,施人須當厄。渴者易為飲,飢者易為食。

  當下吃完飯,劉公又叫媽媽點兩杯熱茶來吃了。老軍便腰間取出銀子來還錢。劉公連忙推住道:「剛才說過,是我請你的,如何又要銀子?恁樣時,到像下說法賣這盤肉了。你且留下,到前途去盤纏。」老軍便住了手,千恩萬上了包裡,作辭起身。走出門外,只見那雪越發大了。對面看不出人兒。被寒風一吹,倒退下幾步。小廝道:「爹,這般大雪,如何行走?」老軍道:「便是沒奈何,且捱到前途,覓個宿店歇罷。」小廝眼中便流下淚來。劉公心中不忍,說道:「長官,這般風寒大雪,著甚要緊,受此苦楚!我家空房床鋪盡有,何不就此安歇,等天晴了走,也未遲。」老軍道:「若得如此,甚好,只是打攪不當。」劉公道:「說哪裡話題!誰人是頂著房子走的?快快進來,不要打濕了身上。」老軍引著小廝,重新進門。劉公領去一間房裡,把包裡放下。看床上時,席子草薦都有。劉公還怕他寒冷,又取出些稻草來,放在上面。老軍打開包裡,將出被窩鋪下。此時天氣尚早,准頓好了,同小廝走房來。劉公已將店面關好,同媽媽向火,看見老軍出房,便叫道:「方長官,你若冷時,有火在此,烘一烘暖活也好。」老軍道:「好到好,只是奶奶在那裡,恐不穩便。」劉公道:「都是老人家了,不妨得。」老漢方才同小廝走過來,坐於火邊。那時比前又加識熟,便稱號來,說:「近河,怎麼只有老夫妻兩位?想是令郎們另居麼?」劉公道:「不瞞你說,老拙夫妻今年六十四歲,從來不曾生育,哪裡得有兒子?」老軍道:「何不承繼一個,服侍你老年也好?」劉公答道:「我心裡初時見人家承繼來的,不得他當家替事,反惹閑氣,不如沒有的到得清淨。總要時,急切不能有個中意的,故此休了這念頭。若得你令郎這樣一個,卻便好了,只是如何得能夠?」兩個閑話一回,看看已晚,老軍討了個燈火,叫聲安置,同兒子到客房中來安歇。對兒子說:「兒,今日天幸得這樣好人。若沒有他時,也要凍死了。明日莫管天晴下雪,蚤些走罷。打攪他,心上不安。」小廝道:「爹說得是!」父子上床安息。

  不想老軍受了些風寒,到下半夜,火一般熬起來,口內只是氣喘,討湯水吃。這小廝家夜晚間,又在客店裡,那處去取?巴到天明,起來開房門看時,那劉公夫妻還未曾起身。他又不敢驚動,原把門兒掩上,守在床前。少頃,聽得外面劉公咳嗽聲響,便開門走將出來。劉公一見,便道:「小官兒,如何起得早恁早?」小廝道:「告公公得知,不想爹爹昨夜忽然發起熱來,口中不住吁喘,要討口水吃,故此起得早些。」劉公道:「噯呀!想是他昨日受些寒了。這冷水怎麼吃得?待我燒湯與你。」小廝道:「怎好又勞公公?」劉公便教他媽媽燒起一大壺滾湯。劉公送到房裡,小廝扶起來吃了兩碗。老軍睜著眼觀看,見劉公在旁,謝道﹔「難為你老人家!怎生報答?」劉公走近前道﹔「休恁般說。你且安心自在,蓋熱了發出些汗便好了。」小廝放倒下與他蓋好,見那被兒單薄,說道:「可知道著了寒!如何這被恁薄?怎能發的汗出?」媽媽在門外聽見,即去取出一條被絮來道:「老官兒,有被在此,你與他蓋好了。這般冷天氣,不是當要的。」小廝便來接去。劉公與他蓋得停當,方才走出。少頃,梳洗過,又走進來,問:「可有汗麼?」小廝道:「我才摸時,並無一些汗氣。」劉公道:「若沒汗時,這寒氣是感的重的了,須請個太醫來用藥,表他的汗出來方好。不然,這風寒怎能勾發泄?」小廝道:「公公,身伴無錢,將何請醫服藥?」劉公道:「不消你費心,有我在此。」小廝聽說,即便叩頭道:「多蒙公公厚恩,救我父親。今生若不能補報,死當為犬馬償恩!」劉公連忙扶起道:「快不要如此,既在此安宿,我便是親人了,起忍坐視!你自去房中服侍,老漢與你迎醫。」

  其日雪止天齊,街上的積雪被車馬踐踏,盡為泥濘,有一尺多深。劉公穿個木屐,出街望了一望,復身進門。小廝看劉公轉來,只道不去了,噙著兩行淚珠,方欲上前叩問,只見劉公從後屋牽出個驢兒騎了,出門而去。小廝方才放心。且喜太醫住得還近,不多時便到了。那太醫也驢兒,家人背著藥箱,隨在後面,到門首下了。劉公請進堂中,吃過茶,然後引至房裡。此時老軍已是神思昏迷,一毫人事不省。太醫診了脈,說道:「這是個雙感傷寒,風邪以入於奏理。傷寒書上有兩句歌云:『兩感傷寒不需治,陰陽毒過七朝期。』此乃不治之症。別個醫家,便要說還可以救得。學生是老實的不敢相欺。如下,敗倒在地上,哭說道:「先生可憐我父子是個異鄉之人,怎生用帖藥救得性命,決不忘恩!」太醫扶起道:「不是我做難,其實病已犯實,教我也無奈。」劉公道:「先生,常言道:『藥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你且不要拘泥古法,盡著自家意思,大了膽醫去,或者他命不該絕,就好了也未可知。萬一不好,決無歸怨你之理。」先生道:「既是長者恁般說,且用一帖藥看。若吃了發得汗出,便有可生之機,速來報我,再將藥與他吃。若沒汗時,這病就無救了,不消來覆我。」教家人開了藥箱兒,撮了一帖藥劑遞與劉公道:「用生薑為引,快煎與他吃。這也是萬分之一,莫做指望。」劉公接了藥,便去封出一百文錢,遞與太醫道:「些少藥資,全為利市。」太醫必不肯受而去。劉公夫妻兩口,親自把藥煎好,將到房中與小廝相幫,扶起吃了,將被沒頭沒腦的蓋下。小廝在旁守候。劉公因此事忙亂一朝,把店中生意都耽擱了,連飯也沒功夫去煮。直到午上,方吃早膳。劉公去喚小廝吃飯。那小廝見父親病重,心中荒急,哪裡要吃。在三勸慰,才吃了半碗。看看到碗,摸那老軍身上,病無一些汗粒。那時連劉公也慌張起來。又去請太醫時,不肯來了。准准到七日,嗚呼哀哉。正是: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

  可憐那小廝申而哭倒在地。劉公夫婦見他哭的悲切,也涕淚交流,扶起勸道:「方小官,死者不可覆生,哭之無益。你且將小廝雙膝跪下哭告道:「兒不幸,前年喪母,未能入土,故與父謀歸原籍,求取些銀兩來殯葬。不想逢此大雪,路途艱楚。得遇恩人,賜以酒飯,留宿在家,以為萬千之幸。誰料皇天不佑,父忽聚病。又蒙恩人延醫服藥,日夜看視,勝如骨肉。只指望痊愈之日,圖報大恩,那知竟不能起,有負盛意!此間舉目無親,囊乏錢鈔,衣棺之類,料不能辦,欲求恩人借數尺之土,把父骸掩蓋,兒情願終身為奴僕,以償大恩,不識恩人肯見允否?」說罷,拜伏在地。劉公扶起道:「小官人修慮!這送終之事,都在於我,豈可把來窩葬?」小廝又哭拜道:「得求隙地埋骨,以出望外,豈敢復累恩人費心壞鈔!此恩此德,教兒將何補報?」劉公道:「這是我平昔自願,那望你的報償!」當下忙忙的取了銀子,便去買辦衣捻棺木,喚兩個土工來,收拾入殮過了。又備更飯祭鄭,焚化紙錢,那小廝悲慟,自不必說。就抬到屋後空地埋葬好了。又立一個碑額,上寫「龍虎衛軍士方勇之墓」。諸事停當,小廝向劉公夫婦拜謝。過了兩日,劉公對小廝道:「我欲要教你回去,訪問親族,來搬喪回鄉,又恐怕你年紀幼小,不認得路途。你且暫住我家,俟有識熟的在此經過,托他帶回故鄉,然後徐圖運柩回去。不知你的意下何如?」小廝跪下泣告道:「兒受公公如此大恩,地厚天高,未曾報得,豈敢言歸!且恩人又無子嗣,兒雖不才,倘蒙不棄,收充奴僕,朝夕服侍,少效一點孝心。萬一恩人百年之後,亦堪為墳前拜掃之人。那時到京取回先母遺骨,同父骸葬於恩人墓道之側,永守於此,這便是兒之心願。」劉公夫婦大喜道:「若得你肯如此,乃天賜與我為嗣!豈有為奴僕之理!今後當以父子相稱。」小廝道:「即蒙收留,即今日就拜爹媽。」便兩椅兒居中放下,請老夫婦坐了。四雙八拜,認為父子,遂改姓為劉。劉公又不忍沒其本姓,就將方字為名,喚做劉方。自此日夜辛勤,幫家過活,奉侍劉公夫婦,極其盡禮孝敬。老夫婦也把他如親生一生一般看待。有詩為證:

  劉方非親是親,劉德無子有子。

  小廝事死事生,老軍雖死不死。

  時光似箭,不覺劉方在劉公家裡己過了兩個年頭。時值深秋,大風大雨,下了半月有餘。那運河內的水,暴漲有十來丈高下,猶如百沸湯一般,又緊又急。往來的船只壞了無數。一日什後,劉方在店中收拾,只聽得人聲鼎沸。他只道甚麼火發,忙來觀看,見岸上人捱擠不開,都望著河中。急走上前來看時,卻是上流頭一只大客船,被風打壞,淌將下來。船之人,飄溺己去大半,餘下的抱桅攀舵,呼號哀泣,只叫:「救人!」那岸上看的人,雖然有救撈之念,只是風水利害,誰肯從井救人。眼看他一個個落水,口中只好叫句可憐而已。忽然一陣大風,把那船吹近岸旁。岸上人一齊喊聲:「好了!」頃刻挽撓釣子二十多張,一齊都下,搭住那船,救起十數多人,各自分頭投店內。有一個少年,年紀不上二十,身上被挽釣摘傷幾處,行走不動,倒在地下,氣息將絕,尚緊緊抱住一只竹箱,不肯放捨。劉方在旁睹景情,觸動了自己往年冬間之事,不覺流下淚來,想道:「此人之苦,正與我一般。我當時若沒有劉公時,父子尸骸不佑歸於何處矣。這人今日卻便沒人憐救了,且回去與爹媽說知,救其性命。」急急轉家,把上項事報知劉公夫婦,意欲扶他回家調養。劉公道:「此是陰德美事,為人正該如此。」劉媽媽道:「何不就同他來家?」劉方道:「未曾稟過爹媽,怎敢擅便?」劉公道:「說哪裡話!我與你同去。」父子二人,行至岸口,只見眾人正圍著那少年觀看。劉公分開眾人,捱身而入,叫道:「小官人,你掙扎著,我扶你到家去將息。」那少年睜眼看了一看,點點頭兒。劉公同劉方向前攙扶。一個年幼力弱,一個年老力衰,全不濟事。旁邊轉過一個軒刺的後生道:「老人家閃開,待我來。」向前一抱,輕輕的就扶了起來。那後生在右,劉公在左,兩旁挾住膊便走。竹年雖然說話不出,心下卻甚明白,把嘴弩著竹箱。劉方道:「這箱子待我與你馱了。」把來背在肩上,在前開路。眾人閃在兩邊,讓他們前行,隨後便都跟來看。內中認得劉公的,便道:「還是劉長者有些義氣。這個異鄉落難之人,在此這一回,並沒有個慈悲的,肯收留去,偏他一曉得了便攙扶回家。這樣人,真個世間少有!只可惜無個兒子,這也是天公沒分曉。」又有道:「他雖沒有親兒,如今承繼這劉方,甚是孝順,比嫡親的尤勝,這也算是天報他了。」那不認得的,見他老夫老妻自來攙扶,一個小廝與他馱了竹箱,就認做那少年的親族。以後見土人紛紛傳說,方才曉得,無不贊嘆其義。還有沒肚子的人,稱量他那竹箱內有物無物,財多財少。此乃是人面相似,人心不同,不在話下。

  且說劉公同那後生扶少到家,向一間客房裡放下。劉公叫聲:「勞動。」後生自去。劉方把竹箱就放在少年之旁。劉媽媽連忙去取乾衣,與他換下濕衣,然後扶在鋪上。原來落水人吃不得熱酒,劉公曉得這道數,教媽媽取釅酒略溫一下,盡著少年痛飲,就取劉方的臥被,與他蓋了,夜間就教劉方伴他同臥。到次早,劉公進房來探問。那少年己覺健旺,連忙掙扎起來,要下床稱謝。劉公急止住道:「莫要勞動調養身子要緊!」那少年便向枕上叩頭道:「小子乃垂死之人,得蒙公公救拔,實再生之公母。但不知公尊姓?」劉公道:「老拙姓劉。」少年道:「原來與小子同姓。」劉公道:「官人哪裡人氏?」少年答道:「小子劉奇,山東張秋人氏。二年前,隨公三考在京。不幸遇了時疫,數日之內,公母俱喪,無力扶柩還鄉,只得將來火化。」指著竹箱道:「奉此骸骨歸葬,不想又遭此大難。自分必死,天幸得遇恩人,救我之命。只是行李俱失,一無所有,將何報答大恩?」劉公道:「官人差矣!不忍之心,人皆有之。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若說報答,就是為利了,豈是老漢的本念!」劉奇見說,愈加感激。

  將息了兩日,便能起身,向劉公夫婦叩頭泣謝。那劉奇為人溫柔俊雅,禮貌甚恭。劉公夫婦十分愛他。早晚好酒好食管待。劉奇見如此殷,心上好生不安。欲要辭歸,怎奈釣傷之處潰爛成瘡,步履不便,身邊又無盤費,不能行動,只得權且住下。正是:

  不戀故鄉生處好,受恩深處便為家。

  卻說劉方與劉奇年貌相仿,情投契合,各把生平患難細說。二人因念出處相同,遂結拜為兄,弟友愛如嫡親一般。一日,劉奇對劉方道:「賢弟如此美質,何不習些書史?」劉方答道:「小弟甚有此志,只是無人教導。」劉奇道:「不瞞賢弟說,我自幼攻書,博通今古,指望致身青雲。不幸先人棄後。無心於此。賢弟肯讀書時,尋些書本來,待我指引便了。」劉方道:「若得如此,及弟之幸也。」連忙對劉公說知。劉公見說是個飽學之士,肯教劉方讀書,分外歡喜,即便去買許多書籍。劉奇罄心指教,那劉方穎悟過人,一誦即解。日裡在店中看管,夜間挑燈而讀。不過數月,經書詞翰,無不精通。

  且說劉奇在劉公家中住有半年,彼此相敬相愛,勝如骨肉。雖然依傍得所,只是終日坐食,心有不安。此時瘡口久愈,思想要回故土,來對劉公道:「多蒙公公夫婦厚恩,救活殘喘,又攪擾半年,大恩大德,非口舌可謝。今卻暫辭公公,負先人骸骨葬。服闋之後,當圖報效。」劉公道:「此乃官人的孝心,怎好阻當,但不知幾時起行?」劉奇道:「今日告過公公,明早就行。」劉公道:「既如此,待我去覓個便船與你。」劉奇道:「水路風波險惡,且乏盤纏,還從陸路行罷。」劉公道:「陸路腳力之費,數倍於舟,且又勞碌。」劉奇道:「小子不用腳力,只是步行。」劉公道:「你身子怯弱,只何走得遠路?」劉奇道:「這也易處。」便教媽媽整備酒肴,與劉奇送行。飲至中間,劉公泣道:「老拙與官人萍水相逢,聚首半年,恩同骨肉,實是不忍分離。但官人送尊人入土,乃人子大事,故不好強留。只是自今一別,不佑後日可能得再見否?」說罷,欷歔不勝。劉媽媽與劉方盡皆淚下。劉奇也泣道:「小子此行,實非得己。俟服一滿,即星夜馳來候,幸勿過悲。」劉公道:「老拙夫婦年近七旬,如風中之燭,早暮難保。恐君服滿來時,在否不可佑矣。倘若不棄,送尊人入土之後,即來看我,也是一番相知之情。」劉奇道:「既蒙吩咐,敢不如命。」一宿晚景不題。

  到了次早清晨,劉媽媽又整頓酒飯與他吃了。劉公取出一個包裡,放在桌上,又叫劉方到後邊牽出那小驢兒來,對劉奇道:「此驢畜養己久,老漢又無遠行,少有用處,你就乘他去罷,省得路上雇倩。這包裡內是一床被窩,幾件粗布衣裳,以防路上風寒。」又在袖中摸一包銀子交與道:「這三兩銀子,將就盤纏,亦可到得家了。但事完之後,即來走走,萬勿爽信。」劉奇見了許多厚贈,泣拜道:「小子受公公如此厚恩,今生料不能報,俟來世為犬馬以酬萬一。」劉公道:「何出此言!」當下將包裡竹箱都裝在生口身上,作別起身。劉公夫婦送出門首,灑淚而別。劉方不忍分捨,又送十里之外,方才分手。正是:

  萍水相逢骨肉情,一朝分袂淚俱傾。

  驪駒唱罷勞魂夢,人在長亭共短亭。

  且說劉奇一路夜住曉行,飢餐渴飲,不一日來到山東故鄉。那知去年這場大風大雨,黃河泛溢,張秋村鎮盡皆漂溺,人畜廬舍蕩盡無遺。舉目遙望時,幾十里田地,絕無人煙。劉奇無處投奔,只得寄食旅店。思想吹將骸骨埋葬於此,卻又無處依棲,何以營生,須尋了個著落之處,然後舉事。遂往各處鎮鄉村訪問親舊,一無所有。住了月餘,這三兩銀子盤費將盡,心下著忙:「若用完了這銀子,就難行動了。不如原往河西務去求恩人一搭空地,埋了骨殖,倚傍在彼處,還是個長策。」算還店錢,上了生口,星夜趕來。到了劉公門首,下了生口看時,只見劉方正在店中,手裡合著一本書兒在那裡觀看。劉奇叫聲:「賢弟,公公媽媽一向好麼?」劉方抬頭看時,卻是劉奇,把書撇下,忙來接住生口,牽入家中,卸了行李,作揖道:「爹媽日夜在此念兄,來得正好!」一齊走入堂中。劉公夫婦看見,喜從天降,便道:「官人,想殺我也!」劉奇上前倒身下拜。劉公還禮不迭。見罷,問道:「尊人之事,想已畢了?」劉奇細細泣訴前因,又道:「某故鄉己無處容身,今復攜骸骨而來,欲求一搭餘地葬埋,就拜公公為,依傍於此,朝夕奉侍,不知尊意允否?」劉公道:「空地盡有,任憑取擇。但為父子,恐不敢當。」劉奇道:「若公公不屑以某為子,便是不允之意了。」即便請劉公夫婦上坐,拜為父子,將骸骨也葬於屋後地上。自此兄弟二人,並力同心,勸苦經營,家業漸漸興隆。服侍公母,備盡人子之禮。合鎮的人,沒一個不欣羨劉公無子而有子,皆是陰德之報。

  時光迅速,倏忽又經年餘。金子正安居樂業,不想劉公夫婦,年紀老了,筋力衰倦,患起病來。二子日夜服侍,衣不解帶,求神罔效,醫藥無功,看看待盡。二子心中十分悲切,又恐傷了公母之心,惟把言語安慰,背地吞聲而泣。劉公自知不起,呼二子至床前吩咐道:「我夫婦老年孤弓,自謂必作無祀之鬼,不意天地憐念,賜汝二人與我為嗣。名雖義子,情勝嫡血。我死無遺恨矣!但我去世之後,汝二人務要同心經業,共守此薄產,我於九泉亦得瞑目。」二子哭拜受命。又延兩日,夫妻相繼而亡。二子愴地呼天,號淘痛哭,恨不得以身代替。置辦衣衾棺槨,極其從厚,又請僧人做九晝夜功果超薦。入殮之後,兄弟商議筑起一個大墳,要將三家父母合葬一處。劉方遂至京中,將母柩迎來,擇了吉日,以劉公夫婦葬於居中,劉奇遷父母骸骨葬於左邊,劉方父母葬於右邊,三墳拱列,如連珠相似。那合鎮的人,一來慕劉公向日忠厚之德,二來敬他弟兄之孝,盡來相送。

  話休絮煩。且說劉奇二人自從劉公亡後,同眠同食,情好愈篤,把酒店收了,開起一個布店來。四方往客商來買貨的,見二人少年志誠,物價公道,傳播開去,慕名來買者,挨擠不開。一二年間,掙下一個老大家業,比劉公時己多數倍。討了兩房家人,兩個小廝,動用家伙器皿,甚是次第。那鎮上有幾個富家,見二子家業日裕,少年未娶,都央媒來與之議姻。劉奇心上己是欲得,只是劉方卻執意不願。劉奇勸道:「賢弟今年一十有九,我己二十有二,正該及時求配,以圖生育,接續三家宗祀,不知賢弟為何不願?」劉方答道:「我與兄方在壯年,正好經營生理,何暇去謀此事!況我弟兄向來友愛,何等安樂,萬一娶了一個不好的,反是一累,不如不娶為上。」劉奇道:「不然,常言說得好:『無婦不成家。』你我俱在店中十持了生意時,裡面絕然無人照管。況且交游漸廣,設有個客人到來,中饋無人主持,成何體面?此還是小事。當初義父以我二人為子時,指望子孫延他宗祀,世守此墳。今若不娶,必然湮絕,豈不負其初念,何顏見之泉下!」再三陳說,劉方只把言支吾,終不肯應承。劉奇見兄弟不允,自己又不好獨娶。

  一日,偶然到一相厚朋友欽大郎家中去探望。兩個偶然言又姻事,劉奇乃把劉方不肯之事,細細相告,又道:「不知舍弟是甚主意?」欽大郎笑道:「此事淺而易見。他與兄共創家業,況他是先到,兄是後來,不忿得兄先娶,故此假意推托。」劉奇道:「舍弟乃仁義端直之士,決無此意。」欽大郎道:「令弟少年英俊,豈不曉得夫婦之樂,恁般推阻?兄若不信,且教個人私下去見,他先與之為媒,包你一說就是。」劉奇被人言所惑,將信將疑,作別而回。恰好路上遇見兩個媒婆,正要到劉奇家說親,所說的是:「本鎮古怪,人面前就害羞。你只悄地去對他說。若說得成時,自當厚酬。我且不歸去,坐在巷口油店裡等你回時,他喉急起來,好教媳婦們老大沒趣。」劉奇方才信劉方不肯是個真心。但不知甚麼意故。

  一日,見梁上燕兒營巢。劉奇遂題一詞於壁上,以探劉方之意,詞云:

  營巢燕,雙雙雄,朝暮銜泥辛苦同。若不尋雌繼殼卵,巢成畢竟巢還空。

  劉方看見,笑誦數次,亦援筆和一首於後,詞曰:

  營巢燕,雙雙飛,天設雌雄事久期。雌兮得雄願己足,雄兮將雌胡不知?

  劉奇見了此詞,大驚道:「據這詞中之意,吾弟乃是個女子了。怪道他恁般嬌弱,語音纖麗,夜間睡臥,不脫內衣,連襪子也不肯去,酷暑中還穿著兩層衣服。原來他卻學木蘭所為。」雖然如此,也還疑惑,不敢去輕易發言。又到欽大郎家中,將詞念與他聽。欽大郎道:「這詞意明白,令弟確然不是男子。但與兄數年同榻,難道看他不出?」劉奇敘他向來並未曾脫衣之事。欽大郎道:「恁般一發是了!如今兄當以實問之,看他如何回答。」劉奇道:「我與他恩義甚重,情如同胞,安忍啟口。」欽大郎道:「他若果是個女子,與兄成配,恩義兩全,有何不可?」談論己久,欽大郎將出酒肴款待。兩人對酌,竟不覺至晚。

  劉奇回至家時,己是黃昏時候。劉方看見,見他已醉,扶進房中問道:「兄從何處飲酒,這時方歸?」劉奇答道:「偶在欽兄家小飲,不覺話長坐久。」口中雖說,細細把他詳視。當初無心時,全然不覺是女,此時己是有心辨他真假,越看越像個女子了。劉奇雖無邪念,心上卻要見個明白,又不好直言,乃道:「今日見賢弟所和燕子詞,甚佳,非愚兄所能及。但不知賢弟可能再和一首否?」劉方笑而不答,居過紙筆來,一揮就成。詞曰:

  營巢燕,聲聲叫,莫使青人空歲月。何憐和氏璧無瑕,何事楚君終不納?

  劉奇接來看了,便道:「原來賢弟果是女子。」劉方聞言,羞得滿臉通紅,未及答言。劉奇又道:「你我情同骨肉,何必避諱。但不識賢弟昔年因甚如此妝束?」劉方道:「妾初因母喪,隨父還鄉,恐途中不便,故為男扮。後因父歿,尚埋淺土,未得與母同葬,妾故不敢改形,欲求一安身之地,以厝先靈。幸得義父遺此產業,父母骸骨得以歸土。妾是時意欲說明,因思家事尚微,恐兄獨力難成,故復遲延。今見兄屢勸妾婚配,故不得不自明耳。」劉奇道:「原來賢弟用此一段苦心,成全大事。況我與你同榻數年,不露一毫圭角,真乃節孝兼全,女人丈夫,可敬可羨!但弟詞人已有俯就之意,我亦決無他娶之理。萍水相逢,周旋數載,昔為兄弟,今為夫婦,此豈人謀,實由天合。倘蒙一諾,便訂百年。不佑賢弟意下如何?」劉方道:「此事妾亦籌之熟矣。三宗墳墓,俱在於此,妾若適他人,公母三尺之土,朝夕不便省視。況義父義母,看待你我猶如親生,棄此而去,亦難恝然。兄若不棄陋質,使妾得侍箕帚,供奉三姓香火,妾之願也。但無媒私合,於禮有虧。惟兄裁酌而行,免受傍人談議,則全美矣。」劉奇道:「弟高見,即當處分。」是晚兩人便分房而臥。

  次早,劉奇與欽大郎說了,請他大娘為媒,與劉方說合。劉方已自換了女妝。劉奇備辦衣飾,擇了吉日,先往三個墳墓上祭告過了,然後花燭成親,大排筵席,廣請鄰里。那時哄動了河西務一鎮,無不稱為異事,贊嘆劉家人門孝義貞烈。劉奇成親之後,人婦相敬如賓,掙起大大家事,生下五男二女。至今子孫蕃盛,遂為巨族。人皆稱為劉方三義村云。有詩為證:

  無情骨肉成吳越,有義天涯作至親。

  三義村中傳美譽,河西千載想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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