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帝尧遇赤将 子舆官木正
(清)钟毓龙2018-05-15 19:004,835

  且说阏伯、实沈既去之后,帝尧忽然想起帝挚的儿子玄元,不 知道他近状如何,遂动身向毫都而来。一日刚近毫都,忽见路旁草 地上,坐着一个工人装束的老者,童颜鹤发,相貌不凡,身旁放着 许多物件,手中却拿了不少野草花,在那里大嚼。帝尧觉得他有点 奇怪,心想道:“朕此番出巡,本来想访求贤圣的,这人很像有道 之士,不要就是隐君子吗?”想罢,就吩咐停车,和大司农走下车 来,到那老者面前,请问他贵姓大名。那老者好像没有听清楚,拿 起身旁的物件来,问道:“你要这一种,还是要那一种?”帝尧一 看,一种是射箭所用的矰缴,一种是出门时所用扎在腿上的行滕, 就问他道:“汝是卖这矰缴和行滕的吗?”那老者道:“是呀,我 向来专卖这两种东西。矰缴固然叫作缴,行滕亦可以叫作缴,所以 大家都叫我缴父。叫出名了,大小不二,童叟无欺,你究竟要买哪 一种,请自己挑。”帝尧道:“大家叫你缴父,你的真姓名叫什么 呢?”老者见问,抬头向帝尧,仔仔细细看了一看,又向四面随从 的人和车子看了一看,就问帝尧道:“足下是何人?要问我的真姓 名做什么?”早有旁边侍从之人,过来通知他道:“这是当今天子 呢。”那老者听了,才将野草花丢下,慢慢地立起来,向帝拱拱手 道:“原来是当今天子,野人失敬失敬。野人姓赤将,名子舆。这 个姓名,早已无人知道了,野人亦久矣乎不用了。现在承圣天子下 问,野人不敢不实说。”帝尧听了“赤将子舆”四个字,觉得很 熟,仿佛在哪里听见过的,便又问道:“汝今年高寿几何?”赤将 子舆道:“野人昏耄,已不甚记得清楚,但记得黄帝轩辕氏征伐蚩尤的时候,野人正在壮年,那些事情如在目前,到现在有多少年, 可记不出了。”大众听了,无不骇然,暗想又是一个巫咸第二了。帝尧道:“朕记得高祖皇考当时,有一位做木正的,姓赤将, 是否就是先生?”赤将子舆听了,哈哈大笑,连说道:“就是野 人,就是野人,帝真好记性呀!”帝尧听了,连忙作礼致敬,说 道:“不想今日得遇见赤将先生,真是朕之大幸了。此处立谈不 便,朕意欲请先生到前面客馆中谈谈,不知先生肯赐教否?”赤将 子舆道:“野人近年以来,随遇而安,帝既然要和野人谈谈,亦无 所不可,请帝上车先行,野人随后便来。”帝尧:“岂有再任先生 步行之理,请上车吧,与朕同载,一路先可以请教。”赤将子舆见说,亦不推辞,一手拿了吃剩的野草花,一手还要来拿那许多缴。

  早有侍从的人跑来说道:“这个不须老先生自拿,由小人等代拿 吧。”赤将子舆点点头,就和帝尧、大司农一齐升车。原来古时车上,可容三人,居中的一个是御者,专管马辔的, 左右两边,可各容一人。起初帝尧和大司农同车,另外有一个御 者,此刻帝尧和赤将子舆同乘,大司农就做御者,而另外那个御者 已去了。所以车上仍是三人,并不拥挤。当下车子一路前行,帝尧 就问赤将子舆道:“先生拿这种野草花做食品,还是偶尔取来消闲 的呢?还是取它作滋补品呢?”赤将子舆道:“都不是,野人是将 它做食品充饥的。”帝尧道:“先生寻常不食五谷吗?”赤将子舆 道:“野人从少吴帝初年辟谷起,到现在至少有二百年了,从没有 再食五谷过。”大司农在旁,听到这句话,不觉大惊,暗想:“我多少年来, 孜孜矻矻的讲求稼穑,教导百姓,原是为人民非五谷不能活呀。现 在不必食五谷,但啖野草花,亦可以活,而且有这么长的寿,那么 何必定要树艺五谷呢?”想到此处,忍不住便问道:“先生刚才说 二百多年不食五谷,专吃野草花,究竟吃的是哪几种野草花呢?”

  赤将子舆道:“百种草花,都可以啖,不必限定哪几种。即如此刻野人所吃的,就是菊花和欢冬花。这两种因为现在是冬天,百 种草卉都凋萎了,只有这两种,所以就啖这两种。”大司农道: “有些野草有毒,可以啖吗?”赤将子舆道:“有毒的很少,大半 可以啖的,就是有些小毒也不妨。”大司农道:“先生这样高寿, 是否啖野草花之功?”赤将子舆道:“却不尽然,野人平日是服百 草花丸的,一年中做好几次,现在偶尔接济不上,所以权且拿花来 充饥,横竖总是有益的。”大司农道:“怎样叫百草花丸?”赤将 子舆道:“采一百种草花,放在磁瓶里,用水渍起来,再用泥封固 瓶口,勿令出气,百日之后,取出来煎膏和丸,久久服之,可以长 生。如有人粹然死去,将此丸放在他口中,即可以复活。其余百病,亦可以治。煮汁酿酒,饮之亦佳。野人常常服食的,就是这种丸药,真是有功用的。”大司农道:“既然如此,我们何必再种五 谷,再食五谷呢?只要教人民专啖百草花,岂不是又省事,又有功 效吗?”赤将子舆听了,连连摇头,说道:“这个不行,这个不行,五 谷是天生养人最好的东西,百草花不过是一种。”正说到此,忽见 前面侍从的人,和许多人过来奏帝尧道:“毫侯玄元知道帝驾到 了,特饬他的臣子孔壬前来迎接。”帝尧听了,就叫大司农停车, 这么一来,大司农和赤将子舆的谈话就打断了。究竟百草花不如五 谷的地方在哪里,以后大司农有没有再问,赤将子舆如何说法,均 不得而知,只好就此不述了。且说车停之后,那孔壬早在车前,向帝稽首行礼。帝尧虽知孔 壬是个著名的佞人,但究竟是先朝大臣,帝挚崩了之后,辅相幼 主,尚无劣迹。这次又是奉命而来,在礼不能轻慢他,也就还礼慰 劳,大司农亦和他行礼相见,只有司衡羿不去理睬他。孔壬亦佯作 不知,便向帝尧奏道:“小臣玄元,闻帝驾将到,特遣陪臣在此地 预备行宫,兼迎圣驾,玄元随后便来也。”正说着,后面一辆车子 已到,车上站着一个幼童,由一个大臣扶他下车。原来那幼童就是帝挚的儿子玄元,那大臣就是驩兜。那驩兜辅相着玄元,到帝尧车 前,向帝行礼,随即自己也向帝尧行礼。帝尧亦下车答礼,细看玄 元,相貌尚觉清秀,便问他道:“汝今年几岁了?”玄元究竟年纪 小,有点腼腆,不能即答。驩兜从旁代答道:“八岁了。”帝尧 道:“现在可曾念书?”驩兜道:“现在已经念书。”帝尧道: “人生在世,学问为先,况且是做国君的,尤其不可以没有学问, 将来治起百姓来,庶几乎懂得治道,不至于昏乱暴虐,汝可知道 吗?”玄元答应了一个是。孔壬从旁俛言道:“现在陪臣,采取古 来圣贤修身、齐家、治国的要道,以及历代君主兴亡的原因,政治 的得失,日日进讲。所喜玄元资质聪敏,颇能领悟。”帝尧道:“果能如此,那就好了。”孔壬道:“天色渐暮,前面就是行宫,请帝到那边休歇吧。”帝尧向前一望,相隔不多路,果然有一所房 屋,也就不坐车子,与大众一齐步行过去。到了行宫中,早有孔壬等所预备的筵席铺陈起来,请帝和诸臣 饮宴。玄元和驩兜、孔壬另是一席,在下面作陪。赤将子舆虽不食 五谷等,但亦列席,专吃他的百草花。玄元是个孩子,帝尧问他一 句,答一句,或竟不能答,由孔壬等代答,所以一席终了,无话可 记。到得后来,帝尧问孔壬道:“此去离城有多少路?”孔壬道: “还有五十多里。”帝尧道:“那么汝等且自回去安歇,朕明日进 城可也。”孔壬答应,和玄元、驩兜退出。

  这里帝尧又和赤将子舆谈谈,便问赤将子舆道:“先生既然在 先高祖皇考处做木正,何时去官隐居的呢?”赤将子舆道:“野人 当日,做木正的时间,却亦不少,轩辕帝到各处巡守,求仙访道, 野人差不多总是随行的。后来轩辕帝铸鼎功成,骑龙仙去,攀了龙 髯跌下来的,野人就是其中的一个。自从跌下来之后,眼看见帝及 同僚都已仙去,我独无缘,不禁大灰了心。后来一想,我这无缘的 原故,大概是功修未到,如果能够同轩辕帝那样的积德累仁,又能 够虔诚的求仙访道,那么安见得没有仙缘呢?想到这里,就决定弃了这个官,去求仙访道了,这就是野人隐居的原由。”帝尧道: “后来一直隐居在什么地方呢?”赤将子舆道:“后来弃了家室,奔驰多年,亦不能得到一个结 果。原来求仙之道第一要积德累仁,起码要立一千三百善。野人是 个穷光蛋,所积所累能有几何?后来一想,我们寻常所食的总是生 物,无论牛、羊、鸡、豚等,能鸣能叫的,固然是一条性命,就是 鱼、鳖、虾、蟹等类,不能鸣不能叫的,亦何尝不是一条性命,有 知觉总是相同的。既然有知觉,它的怕死,它受杀戮的苦痛,当然 与人无异,杀死了它的性命,来维持我的性命,天下大不仁的事 情,哪里还有比此再厉害的呢!而且以强凌弱,以智欺愚,平心论之,实在有点不忍。我既不能积德累仁,哪里还可以再做这不仁之事。从此以后,野人就决计不食生物,专食五谷蔬菜等等。又过了 些时,觉得牛、羊、鸡、豚、鱼、鳖、虾、蟹等类,固然是一条性 命,那五谷蔬菜等类,它亦能生长,能传种,安见得不是一条性命 呢?后来细细考察,于植物之中,发现一种含羞草,假使有物件触 着它,它的叶子立刻会卷缩起来,同时枝条亦低垂下去,仿佛畏怯 一般,倘有群马疾驰而来,它那时子就使不触着它,它亦登时闭合 紧抱,仿佛闻声而惊骇似的。这种岂不是有知觉吗!而且日则开 放,夜则卷缩,如人之睡眠无异,更为可怪了。还有一种罗虫草, 它的叶子一片一片叠起来,仿佛书册,能开能合,叶边有齿,叶的 正中有三根刺,刺的根上流出极甜的汁水,凡是虫类要想吃它的甜 汁,落在它叶子上,那叶子立刻就合拢来,它的刺就戳在虫身上, 使虫不能展动,叶子的合口,又非常之密,不一时虫被闷死,它的 叶就吸食虫体中的血液,以养育它的身体。这种植物,竟能擒食动 物,不是有知觉能够吗?还有一种树木,竟能够食人食兽。它的方 法与罗虫草无异,那是更稀奇了。还有一种叫作莨菪草,它的根极 像人形,假使将它的根叶剪去一点,它竟似觉得痛苦,能够发出一 种叹息之声,那不是更奇异吗!还有一种,叫作猪笼草,亦叫作罐草,因为它时下有一个罐形的囊,囊上有盖,假使有虫类入其罐 中,它就将盖一合,虫类就闷死其中,它却拿来做食物,这种虽是 机械作用,但是说它有知觉,亦何尝不可呢。此外还有水中的团 藻、硅藻,都是会得行动的。假使不有知觉,何以能行动呢?还有 些树木,种在地下,这边没有水,那边有水,它的根就会向那边钻 过去。种牡丹花也是如此,只要远处埋下猪肚肠等物,虽跨墙隔石 离有十多丈远,它终能达到它的目的。野人将这种情形考察起来, 断定植物一定有知觉的,不过它的知觉,范围较小,不及动物的灵 敏,而且不能叫苦呼痛就是了。既然有知觉,当然也是一条性命, 那么弄死它,拿来吃,岂非亦是不仁之事吗!所以自此之后,野人连活的植物都不吃,专拿已死的枝叶,或果类等来充饥。后来遇到旧同事宁封子,他已尸解成仙了,他传授野人这个啖百草花并和丸 的方法。自此以后,倒也无病无忧,游行自在,虽不能成为天仙, 已可算为地行仙了。无论什么地方,都去跑过,并没有隐居山谷, 不过大家不认识野人,都叫野人作缴父就是了。”帝尧道:“先生既已如此逍遥,与世无求,还要卖这个缴做什 么?”赤将子舆道:“人生在世,总须作一点事业。圣王之世,尤 禁游民。野人虽可以与世无求,但还不能脱离这个世界。假使走到 东,走到西,一无所事事,岂不是成为游民,大干圣主之禁吗!况 且野人还不能与世无求,就是这穿的用的,都不可少,假使不做一 点工业,那么拿什么东西去与人交易呢?”帝尧听到此处,不禁起 了一个念头,就和赤将子舆说道:“朕意先生既然尚在尘世之中, 不遽飞升而去,与其做这个卖缴的勾当,何妨再出来辅佐朕躬呢? 先生在高祖皇考时,立朝多年,经纶富裕,闻见广博,如承不弃, 不特朕一人之幸,实天下苍生之幸也。”赤将子舆道:“野人近年 以来,随遇而安,无所不可,帝果欲见用,野人亦不必推辞。不过 有两项须预先说明。一项,野人做官,只好仍旧做木正,是个熟 手,其它治国平天下之事,非所敢知。第二项,请帝对于野人,勿加以一切礼法、制度之拘束,须听野人自由。因为野人二百年来, 放浪惯了,骤然加以束缚,如入樊笼,恐怕是不胜的。”帝尧连声 答应道:“可以可以,只要先生不见弃,这两项何必不可依呢。” 于是黄帝时代的木正,又重复做了帝尧时代的木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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