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帝尧下了崇吾山,次日就向和叔说道:“朕此次巡守,本 想到了桥山之后即便回都。如今看到水患如此难平,而且以后恐犹 有加甚,朕拟从洪乔仙人之言,亲到昆仑山去拜求王母,请她出来 拯救,因此往返行期远近难必,汝可作速回都,告知大司农、大司 徒和百官等,并嘱咐他们慎理朝政。朕此行三年五载才能归来,都 不能定。”和叔受命,自回平阳而去。帝尧又向共工道:“汝受命 治水,历久无功,本应治罪。姑念这次水患非比寻常,姑且从宽不 究,仍责成汝督率僚属,再往悉心办理。倘再毫无功效,一定不再 宽贷,汝其懔之。”共工即顿首受命,唯唯而退。
这里帝尧便和众臣商量到昆仑山的路。和仲道:“昆仑山离臣 所司的昧谷地方不远,从此地西去,可以使得。不过有流沙之险, 路难走一点。”张果老道:“这路恐走不得,还是泛山海,从梁州 去为是。从前圣天子不是已经派人去过吗?”帝尧道:“这两路哪 一路近?”和仲道:“从此地西去近,从山海走梁州远得多。”帝 尧道:“那么从此地去吧。流沙虽险,但朕为民请命,不应该怕 险.就是为流沙所掩而死,亦是应该的。”于是就一径向西而行, 果然一路非常困难。到了流沙之地,那沙怎样会流呢?原来不是沙流,那边遍地黄 沙,一年之中几乎无日不晴,而飓风极多,猛烈异常,纷纷向人吹 来,向来没有沙的地方,都渐渐有沙了,仿佛同水流来一般,所以 叫作流沙。尤其危险的是旋风陡起之时,那地上的沙都卷了起来, 成为无数直柱,从直柱之中冉冉上升,到了空际,布满起来,天日全遮,昏暗如夜,骤然降落,则成为沙丘、沙阜。人畜遇着了,都 被活埋在内,真是可怕之至。但是帝尧秉着至诚之心,冒险前进, 眼中所看见的危险之景虽属不少,而一行人等始终一个都未遇到灾 难,真是所谓至诚格天或吉人天相了。过了两日,沙漠渐渐稀少,远远见一座大山,问之土人,知道 它叫崆峒山。大众到了山下,暂为休息,忽见有十几个外国装的 人,由北面匆匆跑来。内中有一个人,见于帝尧及和仲等,脸上顿 露惊喜之色,即忙回转头和另外许多人叽哩咕噜,不知道说了一篇 什么话,随即大家同到帝尧面前,跪下稽首行礼,嘴里还是叽哩咕 噜的说。帝尧出其不意,大为诧异,一面还礼,一面便问他们:“究竟是哪一国人,来此何事?”那第一个看见帝尧的人,就用中国话一一说明。 原来他们都是渠搜国人,一个是渠搜国太子,其余都是臣子。那第一个看见帝尧的人,就是从前陪着渠搜国王来的翻译,所以认 识帝尧与和仲。去年渠搜国王死了,他有两个儿子,照理长子当 位,但是那次子有夺位之心,暗中联合了在朝的不肖臣子,又用许 多珍重财货送给邻邦大夏国君,求他援助,共同起兵,驱逐太子。 那太子手下虽有许多忠义的旧臣,尽力和他们抵抗,但是终究因为 他们有大夏国援助,敌他们不过,只得舍弃了王位,逃出国外。仔 细计划,只有中国最强。而且他的父亲曾经来朝,与帝尧有点交 情。又,他父亲临终的时候,亦秘密吩咐他:“将来如有急难,切 须倾向中国。”因此他们决意东来求救。不想在此地遇到,真是运 气之至。当下帝尧知道这种情形,便和众臣商议:“第一,路隔太远; 第二,时当水灾。究竟能不能助他呢?可不可助他呢?应不应助他 呢?”讨论了许久,结果篯铿道:“臣看起来,援助呢,总只有援 助的。讲到理,除恶助善,是应该之事。讲到情,渠搜国王从前曾 经委托过。只有讲到势,似乎在此时间,无法可想。但臣有一策,不妨试试。据这太子说,他所以敌不过叛逆的原故,因为叛逆有大 夏国之助,其余邻国及国民,都不以叛逆为然的。果然如此,我们 现在且不必出兵,最好先遣大臣借同这太子回去,联络他的邻国沃 民国之类,齐向大夏国警告,劝他不可以帮助叛逆。假使不听,那 么中国为正义起见,为救邻起见,不能不出兵了。到那时大夏国不 能不负这个责任,值不值得,请他自思。只要大夏国不帮助,那叛 逆自胆寒,站不牢了。兵法所谓‘先声而后实’,就是这个方 法。”
帝尧道:“万一大夏国竞倔强不听,那么将如何?”篯铿道: “果然他不肯听,只能出兵讨伐。路程虽远,水灾虽大,亦不能顾了。因为堂堂中国,有保护小国之责。现在渠搜国前王万里归诚,以孤相托,今其太子又远远来此求救,若置之不理,或竟一无办 法,那么四方各国无不闻而懈体,中国之威德体面,一无所存矣。 所以臣说,大夏国万一不听,只能出兵讨伐,一切不能管了。”和 仲道:“篯铿之策,臣甚以为然。臣对于西方各国情形颇能明白。 彼等向来见中国版图之大,人民之多,文化之高,器械之精,无不 钦畏。自从老将羿射落九日之后,他们尤其畏服敬慕,所以果然用 中国天子的命令去训诲他,料来一定惊服,不敢不遵的。第二层, 大夏国之君贪而骄,对于邻国都不甚和睦,果然联合了沃民等国, 共同去教训他,他知道众怒难犯,一定更不敢倔强了。所以篯铿此 策,臣以为可行。”帝尧道:“那么此刻何人可同他们去办这件事 呢?”和仲道:“臣职掌西方,责无旁贷。臣愿往。”帝尧大喜, 当下就将这个办法和渠搜太子说了。太子等感激涕零,皆再拜稽首 叩谢,随着和仲,向渠搜国而去。这里帝尧等再向西行,路上遇见许多百姓,都劝阻帝尧:“不 可前进,因为前面就是弱水,其水无力,不能负芥,本来难于济渡 的,现在又来了一种龙头的怪物,名叫窫窳,盘据水中,以人为 粮,蕃育它的子孙。附近居民被它们吞噬的已不知多少。大家无法可想,只能迁而避之。那边沿弱水上下两岸,千余里之地,已是一 片荒凉,人烟断绝,不要说吃的没有,就是住亦无可住了。所以劝 帝勿往。”帝尧听了,不胜踌躇,还想冒险到那弱水望望。张果老 力阻道:“窫窳虽恶,决不敢无礼于圣天子,这倒可放心的。只有 那弱水难渡,去亦何益?依小道愚见,不如仍回原路,泛山海,走 梁州吧。”帝尧不得已,只能折回,再冒流沙之险。又辛苦了多 日,才到崇吾山原地,沿泾水而下,乘舟泛山海,再溯渭水而上。
一日,到了一处,张果老忽用手向南指道:“那边葱茏的山名 叫谷口。当初人皇氏,生于刑马山提地之国,龙躯人面,骧首连 腋,其身九章,乘了云车,轻过梁州,出这个谷口以到中原,何等热闹!此情此景,如在目前。不想如今此地已变成如此模样,真是可叹!”篯铿便问道:“人皇氏如此形状,是先生见过的吗?”张 果老道:“怎么不是?不要说人皇氏见过,就是地皇氏、天皇氏也 都见过呢。地皇氏女面龙颡,蛇身兽足;天皇氏碧颅秃揭,欣赢三 舌,人首鳞身。他们的形状都是很奇的。”话未说完,帝尧就问 道:“汝说今年才三十六岁,何以三皇都能见过?”张果老听了, 笑笑不答。帝尧又问道:“既然汝当初已看见三皇,那么汝当时做 什么事?住在何处?”张果老道:“小道当时还小,不做什么事, 只是闲游。至于住处,就在前面,明朝经过的时候,可以去看 看。”帝尧见他如此说,亦不迫问。这晚就泊在北岸岐山脚下。
次日早晨,尚未开船,帝尧和众臣上岸闲步。忽见一人,头戴 箬笠,身着短衣,三绺长须,携着行李,缓步而来。早有从人上前 启帝道:“这个就是那日逃避的狐不谐。”帝尧一听,慌忙迎上去 施礼。狐不谐不料帝尧在此,无可躲避,只得还礼,并道那日逃避 之歉。帝尧道:“先生令德,钦佩久矣!敢请同上小舟,畅聆教 益。”狐不谐至此,无可奈何,只得一同上船,与篯铿等各通过姓 名,帝尧遂将胸中所欲解决之问题,统统提出来问狐不谐。狐不谐 对答如流,言词清敏。谈了半日,帝尧大喜,就要拜他为师,狐不谐抵死不肯承认。 后来赤将子舆等调停,总算承认作为帝友,于是就在船中行订交之礼。帝尧就问他道:“足下家乡不在此地,来此何事?”狐不 谐道:“访一个人。”帝尧问:“所访何人?”狐不谐道:“此人 姓王,名栩,闻说有经天纬地之略,于各种学术无不通晓。而且他 的年纪大约已有几百岁。他是轩辕氏时候的人。某听他有时住在北 面的一座什么鬼谷山,所以不远千里,前来访之,但是竟没有遇 到。据说到南方的亦是一座什么鬼谷山去了。”赤将子舆听了,便 说道:“不错,不错。当时果然听见说有王栩这么一个人。黄帝晚 年曾经想召用他,后来和浮丘公、容成公等商量了许久,说道:‘这个人才艺虽大,时运未至,直要等到再过二千年,才有许多知名之人出在他门下,建功立业,那时他的大名才可以显著。再过多 少年,有一班卜筮的人,非常崇奉他,供他的形像,虽不能倾倒豪 杰,然而贩夫牧竖,却可以个个知道他的名字,那才是他交运之 日,于今尚非其时。’于是遂不去用他。野人当日听了这番话,非 常诧异,以为天下决无如此长寿之人。不想此人果然尚在,可见黄 帝和浮丘、容成诸公,真是能前知的神仙呢。”大家听了,颇为奇异,都说:“可惜寻他不着,不然和他谈 谈,倒是好的。”当下狐不谐便问帝尧:“此番西去,是否巡 守?”帝尧便将这次经过的事,统统告诉了他一遍。狐不谐道: “原来如此。帝此去求见西王母,能否见到虽然是一个问题,但是 为民上的人,总应该尽人事而听天命,帝作速去吧,不要为某一人 耽误大事。”说罢,立起身来告辞。帝尧与他订了后会之期,方才 别去。这里帝尧等亦泛舟前进,旋即舍舟登陆,向南山而行,路甚崎 岖,但尚不碍行路。一日,正行走问,张果老忽哈哈大笑,向帝尧 道:“那日帝问小道从前住在何处,如今到了,请帝和诸位到小道 的旧居歇歇吧。”说罢当先领路,由路旁一座岭上走上去,曲曲弯弯,不片时,看见一块平旷之地,紧贴岩下。岩内有一洞,窈然而 深,颇为宽广,其中蝙蝠矢却又甚多。篯铿忍不住,又问道:“先 生何以专喜洞居,而与蝙蝠为伍?”张果老正色道:“亏足下是个 博古的人,三皇之世,有房屋吗?至于蝙蝠,是我的子孙,何足为 奇呢?”篯铿听了这话,又觉稀奇,但见他如此神气,以为他发恼 了,亦不再追究,一笑而罢。出洞一看,只见平地之外,悬崖陡 落,下面就是潜水,风景甚壮。徘徊一时,仍由原路进行。帝尧因 求见西王母之心甚切,恨不得立刻就到,所以一路上无心玩赏风 景,绝不停留。过了多日,果然已到西海。从前大司农来,是先到三危山,寻 到三个青鸟使,才能过去。帝尧亦知道寻到青鸟使,是烦难之事,但是既已来了,决无退缩之理。一面吩咐从人预备船只,一面斋戒 沐浴,虔诚的望西祷告了九日,方才率领众臣上船,径向三危山开 去。幸喜得海波不扬,水平如镜,开到后来,渐渐薄暮,一轮红日 从那崦嵫山背后沉了下去。晚餐之后,帝尧与众臣到舵楼上来望 望,但觉夜色苍茫,满天星斗,遥望前途,渺无边际,正不知道三 危、昆仑是在哪一方面。忽而赤将子舆向西指点道:“那边仿佛若有光呢,是什么东 西?”大众一看,果然远远地有无数光耀,大者如月,小者如星, 正不知是什么东西。但见其光渐渐移动,且系迎面而来。过了一 会,那光耀更近,愈大亦愈亮了,仿佛光耀之下聚着许多人。篯铿 慌忙向帝尧作贺道:“恭喜,恭喜,这一定是三青鸟使来迎接 了。”帝尧未及答应,赤将子舆忙叫舟人卸了帆篷,以便停船相 待。又过了片时,那光耀果然已到面前。只见那浮在海面上的并不 是船,是个老年大树的一段枯根,足有三丈多长。后面许多根枝, 根根翘起,散布在空中,那光耀就从根枝的尖上发出来,高低上 下,不可逼视,火树银花,照得四周和白昼一样。枯枝上面坐着许 多仙客,都是羽衣霞帔,星冠云裾。有的手执笙箫,有的斜抱云和,有的倚着,有的仰着,看见了帝尧的大船,都一齐立起来,拱 手叫道:“圣天子请了!”帝尧在船上忙还礼道:“诸位上仙,可 是奉西王母之命,来迎接某的吗?”内中有一个羽仙答道:“不 是,不是。某等是世外无业之人,游历四海,今朝不期在此处遇到 千古第一的圣天子,万幸!万幸!”帝尧听了,不禁大为失望,便再问道:“某因中原洪水为灾, 民生昏垫,人力实无治法,因此想到昆仑请求西王母大发慈悲,予 以援助。现在到了此地,正苦迷津,可巧遇到诸位上仙,万望引载 某到西王母处,不胜感幸!”那羽仙回顾他的伴侣,低声商量了片 时,便又回头向帝尧道:“这个不能,却又不必。因为这种大灾,是天意所定;时期未到,虽西王母亦不能挽回;时期到了,自有大圣人出而施功,是无可勉强的。某记得圣天子在前数年已经遣大司 农到昆仑去过,西王母已将这个原理切实说明,圣天子何必着急 呢?”帝尧道:“上仙所说固是,但是某忝居万民之长,有保护万 民之责,现在目睹万民如此憔悴,心中如何能安?所以总想请西王 母早点救援,早一日则万民早苏一日,早两日则万民保全不少。天 心仁爱,想来没有不可通融的。”那羽仙道:“圣天子这话,真所谓如天之仁,足以感动天地。 现在某等知道,上天嘉许圣天子的心,不愿使圣天子长此忧勤,所 以那辅圣天子的大圣人和治水的大圣人,不久都要陆续降生了,请 圣天子放心吧。”帝尧忙问道:“此刻还未降生吗?要何时降 生?”那羽衣道:“大约总在四五年之后。”帝尧一听,又不禁愁 闷。那羽仙劝道:“流光如驶,转瞬间事耳。那大圣人降生后三十 年,就可以出而辅佐圣天子。再是十年,水土尽平,圣天子可以高 枕无忧,享太平之乐矣!”帝尧听到此处,无话可说,默默不语。 那羽仙道:“圣天子请回去吧。昆仑山此时一定寻不到,西王母此 时亦一定不能来帮助,务请不要空劳跋涉。某等还要到各处去游 历,言尽于此,后会有期,再见,再见。”说着,那枯树根忽然旋转,径向南方,直射而去,俨如激矢,却不看见它有转舵拔棹的形 迹。转眼之间,光耀渐远渐小,乃至不见。舟中之人无不看得奇绝,大家只是发呆。那船上的舟子忽然说 道:“这是‘贯月槎’,我们这里看见它有几次了。有些人叫它‘挂星槎’,大约十二年来一次,这回是第三次了。”篯铿忙问 道:“搓上的仙人,到岸上来过吗?”那舟子道:“从没有上来 过。上次记得有人从南海来,在海中亦遇到他,知道他们是仙人, 要想求他们度脱。那仙人给了些露水,随即将露水饮入口中一嗽, 仍复喷将出来,霎时间天地尽晦,咫尺不能相见。及至隔了许久, 天地复明,那搓已不知所往了。这个真是仙人呢。”帝尧等听了,回到船中,大家商议。赤将子舆道:“既然仙人如此说,料想昆仑山必不可到,不如回去吧。”大众都以为然。帝尧无法,只得转舵 登岸,怏怏而归。到得半途,张果老忽然向帝辞职,说有事要到别处去。帝尧因 为他言语惝恍,举动诡谲,本不十分满意。现在既然他辞职要去, 所以亦不之留。于是张果老就辞了众人,飘然去了。
到了次日,篯铿忽亦向帝尧辞职,说要到别处去。帝尧问他去 做什么事,篯铿道:“臣想人生在世,不过百年,到得寿数一终, 一切化为乌有,终身忙忙碌碌,何苦乃而!所以臣意欲辞去官职, 去求那长生之术。虽则不想同柏成子高、王栩、张果老、赤将先生 等一样的长寿,但求多活几年,于愿已足了。”帝尧道:“四方多 难,汝年事正轻,又系王室贵戚,理应该辅佐朕躬,为百姓尽力, 岂可学那种隐避修练,独善其身的勾当!赤将先生系世外之人,经 朕敦请,尚且肯在此宣力,何况于汝?长寿短天,是有命的。长生 之术,求不求得到,亦是有命的。且待汝年纪稍长,天下稍定之 后,任汝再去求吧。”篯铿见帝尧不答应,只好作罢,但是他的这 个心志始终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