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 帝尧比神农 华封人三祝
(清)钟毓龙2018-05-15 19:005,912

  且说帝尧所定的制度,是临民以十二。这年正是应该巡守的年 分。正月中旬,帝尧就商议预备,到了二月上旬,就启身前行。这 次目的地是在华山。但是帝尧的意思,还要乘便考察雍、冀二州水 患的情形,兼到桥山祭黄帝的陵墓。所以预算旅行的期间是半年。 朝内的政治仍归大司农等处理,其余和仲、和叔、赤将子舆、篯铿 四人随行。一路沿着汾水,向西南而来。到了稷山,是大司农教民 耕种之地,哪知汪洋一片,大半变成泽国。原来稷山之地,正当孟 门山东南,山上冒下来的洪水,此地首当其冲,将大司农多年所辛 苦经营的农田与一切建筑物,毁坏不少,现在已将这试验场移到稷 山之南去了。帝尧看了,不禁叹息一会。逾过稷山,到了新设的那个试验 场,只见规模狭隘了许多,而且又分作两处,大概因限于经费及地 亩之故。那时适值遇见姜嫄,原来姜嫄虽则贵为国母,但是她那欢 喜稼穑的性情,至老不衰。原有的那个试验场,大司农经营的时候 姜嫄曾随时帮忙。后来移到稷山之南,姜嫄依旧随同料理。而且大 司农教稼之外,更须与闻各种政事,在此地的时候少,反而姜嫄住 在试验场的时候多。这时帝尧遇见姜嫄,便上前问安,并说道: “母亲如此操作,太辛苦了。”姜嫄叹口气道:“辛苦倒没有什 么,我是欢喜的,只有这洪水如此泛滥,如何是好?从前那个试验 场成绩颇好,已给水根本破坏了,现在又经营这两处起来。假使洪 水再泛滥过来,我已和弃儿说过,只好以生命殉之。”帝尧见姜嫄 如此说,忙劝慰道:“母亲快不要如此。天心仁爱,洪水之患大约至多不过如此,不会再大了,请母亲放心。”说罢,就随着姜嫄各 处参观了一会。姜嫄道:“这两处我用的心力已不少,而且地方的 风景又好,我已和弃儿说过,我死之后必须葬在此地,这句话请帝 代我记牢。”帝尧听了,唯唯答应。又谈了一时,帝尧便辞了姜 嫄,率领群臣径向南方。到了山海的东岸,因为洪水的原故,范围扩大了不少,低洼之 地无不侵及,损失的人民财产不可数计。帝尧看了,惟有忧叹。那 时百姓都聚集在丘陵高阜,跼跼蹐蹐,度他们的生涯。帝尧更加怜 悯,一路的抚慰过去。那些百姓看见帝尧来,却都是竭诚欢迎,异 常热烈。帝尧向他们说道:“朕之不德,至有这等洪水大灾,使汝等流离失所,现在已多年了,还没有平治的方法。朕对于汝等抱疚抱愧到万分,汝等还要如此的欢迎,朕更不安之至了。”那些百姓 道:“洪水为灾是天地之变,并不是圣天子之过。但是洪水虽则多 年,而我们百姓的衣食仍旧一点没有缺乏,这个就是圣天子给我们 的恩惠。换一个寻常的君主,哪里能够如此呢?所以我们平常在这 里说,从前神农氏教百姓稼穑,使大家都有饭吃,现在圣天子亦教 我们种田积储,使我们虽则遇到这种大灾,仍旧有所吃。圣天子的 恩德,真个和神农一样呢。”帝尧慌忙谦让道:“朕哪里可以比神农。从前神农帝夫负妇 藏,以治天下,现在朕一无功德,而汰侈已极,哪里可比神农!朕 的比神农,譬如一个是昏,一个是旦呢。”那些百姓听了,齐声 道:“帝真太谦了,何尝有一点汰侈呢!做了一个贵为天子、富有 四海之人,戴的是黄冠,穿的是纯衣,乘的是彤车,驾的是白马, 不舒不骄,恭俭到如此,还说是自己汰侈,帝真太谦了。”帝尧听了,又谦逊一会,方才雇了船只,率领群臣对渡过来。 已到雷首山北麓,沿着山麓向西走就是华山。那时西方诸侯都已齐 集。帝尧到了华山,分班朝见,考校政绩,分别庆让,这些都是循 例之事,不必细说。巡守礼毕,帝尧便要起程而西,哪知赤将子舆和篯铿两人都说 要上华山去走走,请一个假。赤将子舆为的是要去搜集百草花做粮 食,是极紧要之事。篯铿呢,是年少好游,跟了去玩玩,以扩眼 界。帝尧都答应了,遂暂时不动身,以待他们,自己却与和仲兄弟 查访闾阎风俗,顺便来到华山下,望望岳色。

  早有那华山的封人前来迎接,看见了帝尧,行过礼之后,便笑 迷迷的说道:“嘻!你是个圣人。小人请恭祝圣人。第一项,愿圣 人寿比南山。”帝尧听了,慌忙推辞道:“多谢,多谢,不要,不 要。”封人又祝道:“第二项,愿圣人富如东海。”帝尧又连忙推 辞道:“多谢,多谢,不要,不要。”封人又祝道:“第三项,愿圣人多生几个男子。”帝尧又慌忙推辞道:“多谢,多谢,不要,不要。” 封人听了非常怀疑,便问道:“小人的意思,寿、富、多男这三件事,是人人所欢喜而求不到的,所以拿来祝你。哪知你件件不 要,究竟是什么原故呢?”帝尧道:“汝有所未知。多男子固然是 一件好事,但是要有好男子才算是好。若是不肖的男子,徒然给父 亲遗羞,有一个尚且不得了,何况多呢!既然多了之后,虽未见得 个个不肖,亦未见得个个都肖。假使其中有一二个不肖,那么做父 母的将如之何?教诲他吗,教他不好;听他去吗,于心不忍。岂不 是倒反可怕!还有一层,现在世界不能算太平,生计很是艰难,儿 子一个一个的生出来,养呀,教呀,做父母的如何负担得起?但是 既然生了他出来,做牛做马,总只有做父母的去负担,岂不更是可 怕吗!至于富这个字,固然是人人之所欢喜的,但是富不能够突然 而来。未富之前,要费多少的经营;既富之后,还要呕多少的心 血。田要去求,舍要去问,财帛要去会计,工人要去督率,一个不 小心,富就不可保。这种事情岂不是麻烦之至吗!人生在世,不过 百年,何苦来为了衣食耳目之欲,把可宝贵的光阴,可爱惜的精 力,都用到这个上去,真觉犯不着呢!广厦万间,所居不过容膝;食前方丈,所吃不过充肠,真正富了,有什么用处呢?况且天地间 之财物,只有这点点数目,我既然富了,必定有人忧贫,容易受人 之怨恨、嫉妒。万一他想设计劫夺我,我更防不胜防,终日兢兢, 如坐囹圄,何苦来呢!所以朕的意思,亦不要它。并非以此鸣高, 实在是怕受它的累呀!至于寿这个字,在表面上看来,固然是极好 的。但是朕亦以为有几种可怕:第一种是生理上的变化,人到老 来,康强壮健固然有的,但是头童齿豁,目昏耳聋,行坐艰难,甚 而至于智慧减,神明衰,亦是常事。到那时候,遇着孝子顺孙,能 够服侍奉养,还可以享福。假使遇着不孝的子孙,那么反要受辱 了。他们不体谅你是个老者,倒反憎嫌你为什么老而不死,要增重他们的累。甚至偶然弄错一点事情,就骂你是个昏瞶糊涂。这种话语,听了岂不伤心!第二种可怕的,是家门中之不幸。人到老来, 筋力渐衰,无他希望,只望家庭中怡怡之乐。假使不幸,妻子先 亡,剩了孙辈,隔了一层,已经不甚亲热了。假使寿长得很,不幸 连孙辈都亡故了,剩了曾孙、玄孙辈,隔得疏远了,犹如路人一 般,那么孤家寡人,独来独往,有什么趣味呢?第三种可怕的,是 时势的改变。享高寿的人最好是处常,万不可以处变。万一变故发 生起来,照理不能不死,而又不能死。如若死了,大家都要说他命 里应该横死,所以有这样大年。如果不死,到后来自己固然懊悔, 人家亦要嘲笑。朕记得从前有两个人,都享上寿,遇变应死而不 死。一个人到后来临死,有‘艾灸眉头瓜喷鼻’的诗句。一个是死 后人家嘲笑他,说道:‘可怜某某人,享寿八十三,何不七十 九?’照此看起来,人的长寿岂不是亦是取辱之一道吗!第四种可 怕的,是民情的淡薄。遇到老年的人,总说他是思想顽固,头脑陈 旧,非尽量的排斥他不可。却不知道年老的人,在他年轻的时候, 亦大用气力,有功效于社会过的。然而一班少年淡薄的人,总以为 他是过时之人,用不着了。你想,寿长了,要受这种耻辱,长寿有 什么好处呢?所以朕的意思,这三项都非所以养德,因此推辞不要。”

  那封人听了帝尧这番话,不觉大发他的议论,并且大掉他的文 言道:

  始吾以汝为圣人耶,今然,君子也。天生万民,必授之职。多 男子而授之职,则何惧之有?富而使人分之,则何事之有?夫圣人 鹑居而鷇食,乌行而无彰。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 修德就闲。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三患莫 至,身常无殃,则何辱之有?

  这几句文言说完之后,封人竟掉转头去了。帝尧知道他是个有 道君子,慌忙随在他后面,叫道:“慢点,慢点,朕还要请问,朕 还要请问。”哪知封人头也不回,说道:“去了,去了。”竟飘然 而去。帝尧不胜怅怅,立了一会,只能与和氏兄弟回转。过了几日,赤将子舆等回来了,却同了一个道者同来。帝尧便 问:“他是何人?”赤将子舆道:“这是野人的旧同僚,姓伯名 成,字子高,大家亦叫他作柏成子高。他在黄帝的时候曾有官 职。”帝尧猛然想到道:“是否就是为先高祖皇考制造货币的那位 柏高先生吗?”赤将子舆道:“是呀,是呀,‘上有丹矸,下有黄 银;上有慈石,下有铜金;上有陵石,下有赤铜青金;上有黛赭, 下有鉴铁;上有葱,下有银沙’,这几句歌诀,此刻妇人、竖子都 能知道,其实就是这位柏先生创出来的。所以这位柏先生,算得是 发明矿学的祖师呢。后来黄帝乘龙上天,他也在龙背上跟了上去。 我们足足有几百年不见了,不料此次在华山上遇到,所以特地邀他 来,和帝相见。”帝尧忙向柏成子高施礼,口中说道:“原来是柏先生,失敬, 失敬。”当下就请他坐了,大家亦各就坐。帝尧便问柏成子高天上 一切的情形。最后又问道:“先生既已上仙,此刻何以又到人世间来游戏?”柏成子高道:“不瞒帝说,某已被谪,不能再在天上 了。”帝尧忙问:“何故?”柏成子高道:“神仙是有劫数的,逢 到劫数,不能不堕落人间。某适逢劫数,所以如此。”帝尧道: “怎样叫劫数?”柏成子高道:“凡项事件,一成一败,叫做一 劫。不过劫数有大有小,时间有迟有速;有的几百年一劫,有的几 年一劫,有的几万年、几十万年、几百万年,乃至几千万年、万万 年一劫,都是有的。最大的就是天地之劫。天地之外,四上下更有 天地,亦无终极,但是都有成败。那个一成一败,就最大最大的劫 数了。最小的就是蜉蝣,朝生暮死,亦是一劫。电光石火,忽明忽 灭,亦是一劫。神仙之劫,亦有迟速,迟的几万年,速的几百年、几十年就要历劫了。某根基浅薄,幸叨黄帝的庇荫,从而上升,但一无修养,所以已遭劫而堕落。” 帝尧道:“将来还能上升吗?”柏成子高道:“只要道心不污尘心不染,仍旧可以上升,凡人皆可以上升,何况已经列过仙班之 人呢。”帝尧道:“现在先生做什么事?”柏成子高道:“某空闲 之极,无所事事。”帝尧道:“不揣冒昧,敢请先生如赤将先生一 样的出来辅佐藐躬,不知肯屈尊否?”柏成子高道:“有道之君在 上,拒绝不肯,某却不敢。但是跑到朝堂之上去,如入樊笼,某亦 不耐。最好得百里之地,叫某去治理治理,或者尚有成绩,某亦愿 意。”帝尧大喜,就立柏成子高做了一个诸侯,他的封地就在华山 东部一个肇山地方。柏成子高受命,就做他的诸侯去了。这里帝尧君臣仍旧一同起身到山海边,雇了船舶,竟向西渡。 四面一望,茫茫无际,那舟子一面摇橹,一面向帝尧等说道:“这 个山海,比从前大到三分之一了。从前哪里有这样大!自从孟门山 上洪水暴发以来,滔滔不绝,统统汇到这个海里来田庐财产,不知 淹没了多少,如今还是有增无减,不知道要几日才能平定呢。这个 真是天降奇灾呀!”正说到此,赤将子舆忽然望前面指道:“那边 仿佛是一个洲渚。”舟人道:“前面是一个小洲,在这个海鹄的中心,无论东西南北对渡的,都要在那里停泊地方虽小,倒很热 闹。”于是大家眼睁睁都向那个小洲望着。过了一会,愈行愈近,果见有无数船只都停泊在那里。帝尧等 一共六只船,亦齐向那里停泊,以便过夜。舟人系了缆,便站道: “难得今朝顺风,一日就到此地,不然,走两三日亦难说呢。”帝 尧等看那洲渚,商店甚多,但面积并不广大,且天色已晚,不便登 临,便在舟中与诸臣杂谈。忽闻邻船中有人作歌,其声清越,其词 旨恬淡高远。帝尧料他是个不凡之人,即忙遣从人过去探听。过了 一时,回来报道:“这唱歌的在一只小船上,姓狐,名不谐。”帝 尧听了,求贤心切,再叫从人前去通知,说:“朕就去拜访。”那从人去了,回来说道:“狐不谐说今日天色已昏,且小船不便,明日再见吧。”帝尧听了,只得罢休。 到了次日,天还未大亮,帝尧尚在睡梦之中,忽听得从人叫喊之声,不觉惊醒,忙起身问有何事。另一个从者对道:“昨日帝要 去访他的那个狐不谐,此刻摇船去了,所以小人们想叫他回转 来。”帝尧一想,这个人一定是有道德的隐君子,不然,决不会如 此有意遁避,不肯相见的,遂吩咐从人道:“汝等叫喊亦无益,不 如解了缆,追过去吧。”这时天色大明,和仲等均闻声起来了,遥 望那只小船,是向北面摇去,恰好是向桥山去的路。帝尧等的船亦 紧紧在后跟随。可是小船轻快,大船沉重,无论如何总赶不上。到 得日色停午,那小船已消没于烟霭之中望不见了。及至下午,到了 山海北岸,停船之后,天色渐昏,无从探听。

  次日早晨起来一望,只见泊船之地是个渔村,人家三两,比邻 而居,许多渔纲都晾在外面。有几个妇女蓬着头,出来洗米。帝尧 的从人就去访问狐不谐消息,那些妇女都回说不知。从人道:“昨 日明明看见他的船是向这里来的。”那些妇女道:“这里的港汊纷 歧得很,有好几条呢,或者是走别一条去了。”

  正说时,帝尧和众臣亦都上岸来走走。那边的渔夫亦走出来了,看见帝尧等这一大批衣冠济楚、气概不凡的人,不觉诧异,仔 细打听,才知道是天子,慌忙都来即见。那些妇女例反避了进去。 帝尧问那些渔夫:“狐不谐这个人,汝等知道吗?”渔夫等听了, 都说:“不知道。小人等只知道一个张仙人,是很有道行的。”帝 尧忙问:“张仙人叫什么名字?有怎样的道行?”渔夫道:“他的 名字叫果,能知过去未来之事,我们极相信他。”帝尧道:“他住 在何处?”渔夫道:“他的行踪不定,有时在冀州,有时在雍州, 有时在梁州。在雍州的时候,总住在此地北面一座山上,从前小人 们常见到他的。”帝尧道:“现在为什么不见?”渔夫道:“小人 等从前就是住在那座山的附近,以耕种为业。后来洪水暴发,一夜工夫将所有房屋财产一齐冲去。小人等四家十二口,自分必死,大家用绳索系在腰间,但求死在一处。哪知半路遇着几株大树,用手 攀住,才得救命。但是水退之后,回到旧家望望,只见所有田地都 不知去向,已变成一个大湖。当时邻舍几十家,大半无从寻觅,现 在只剩了我们几家,真真是运气呀!我们旧业既然消失,所以只好 来此捕鱼了。但是洪水暴发之前,那张仙人就和我们说:‘此地将 有大灾,不可再居。’当时小人等不甚相信,有几个相信他的,亦 因为安土重迁,不能搬动,以致遭劫。如今想来,这张仙人岂非真 是个神仙吗?”帝尧道:“原来如此。那座山在北方,朕到桥山 去,可要走过吗?”渔夫道:“小人们未曾到过桥山,走不走过不 能知道。”帝尧听了不语,便率众臣回到船中。

继续阅读:第六十一回 帝尧开凿尧门山 果老事尧为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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