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回 梦眉与发齐 舜不告而娶
(清)钟毓龙2018-05-15 19:006,178

  且说舜自从与文命订交之后,极为得意。文命勾留多日,自向 太原而去。舜仍旧做他的陶业,后来又到雷首山畔一个雷泽中去钓 鱼。那泽的西南受了孟门山之水,浸灌泛滥,已与山海连通,界限 亦不分明。舜初到此,并不想做渔人的生涯,后来看见当地的渔人 互相争夺优美的场所,时有斗殴之事,要想化导他们,就搀人他们 里面,与他们共同渔钓。起初亦很受他们的排挤,仗着他的恭敬忠 信和口才,向他们委曲劝导,不到半年,那些渔人受了感化,个个 跑到那湍濑的地方去渔钓,而拿了曲隈深潭让给他人,这亦可算得 是舜之成功。后来舜又南行,看见离雷泽不远的地方有两条水,东西相离约 二里。一条南流,名叫沩水;一条北流,名叫汭水,都流到山海中 去。其地肥美,可以耕种。舜于是又在此处住下,干他的农夫事 业。有一夜,忽然做其一梦,梦见得到一面大鼓,手中拿着鼓槌不 住的击,其声咚咚,震动远近。醒了之后,想道:“我向来不做 梦,昨夜忽梦击鼓,必有应兆,但是应兆什么呢?”后来一想,恍 然道:“是了是了,鼓声横可以震动远近,直可以震动上下,从前 方回说已将我的姓名荐之于天子,不要此刻又有人荐我吗?好在我 此刻一切人才都已经有了预备,果真有人荐我,天子果然用我,我 亦不怕。”过了几日,舜正拿锄头在一个岩畔掘地,忽然掘出一物,晶光 照眼。舜抬起一看,原来是一块大玉,那玉上又有无数文字刻着。 舜仔细研究,却是说天的历数的。舜暗想:“这个玉历究竟是那里来的呢?如其是前人无意中所遗落,不会在岩石之中;如其是有意 埋藏的,那埋藏的用意,究竟为什么?况且这玉历所载,都是近代 及以后之事,埋藏的人何以能前知?想起来或者是“天命”在我, 要我出来治平这个天下,亦未可知。我前日那个梦恐怕要应验 了。”想了一会,便将玉历藏下,口中说道:“管它什么天命在我 不在我,我总是体道不倦,尽我的责任做去就是了。”哪知过了两日,舜忽然又做其一梦,梦见抖散了头发,在那里 栉沐,但觉两道眉毛亦渐渐长起来,竟长得和头发一样齐,拖在地 上。醒后想道:“人的百体,发居最上,仿佛是国家的最高地位一 般。其次是眉毛,它的位置亦不低。现在我梦眉与发齐,不要是天子听了人的荐举,竟来叫我,使我代行天子之职权,和天子一样吗?”既而又想了一想,口中说道:“妄想妄想!哪有此事!照常 工作吧。”哪知这日之中,舜披了巉?,正在田里耕作,忽见有一 辆车子到得田亩边停下。车上立着一个官员,方面大耳,正笏垂 绅,气象尊严,慢慢地跳下车来。那随从的人早提起嗓子叫道: “那一位是虞仲华先生吗?”舜答应:“某便是虞仲华。”那官员 听了,不顾脚下的涂泥,忙走过来,拱手作礼,躬身说道:“久仰 久仰。”舜一面还礼,一面问道:“贵官何人?访某何事?”那官 员道:“先生尊寓在何处?可否偕往小坐,以便承教。”舜答应 道:“亦好。”于是荷锄先行,那贵官及随从人等步行相随。转过桑林,到了 一间茅舍,前临小溪。舜道:“贵官且稍待,容某洁身。”于是临 溪将两足洗濯了一回,又人茅屋中,放下锄头,然后再出来,请客 人人内。坐定,再请教姓名。那官员道:“某姓篯,名铿。圣天子 钦仰高贤,本想亲来造访,现因事阻,特遣先来致意。先生大德, 敬慕久了。”舜听了,竭力谦抑。篯铿细看那茅屋,纵横不到两 丈,炉灶、器皿等都拥挤在一处,向南一门,向东一牖,虽有天光 透人,而时当新霁,天气阴晦,屋中仍是昏暗异常。暗想:“帝女之尊,如果住到这里来,真是屈没了。”当下就问虞舜道:“先生 一人住在此间吗?”舜应道是。篯铿道:“宝眷呢?”舜道:“某 尚未娶,家父母又远在他方,所以一人在此。”篯铿道:“先生今 年贵庚?”舜道:“今年正三十。”篯铿道:“正是古人授室之年 了,现在有人替先生作伐吗?”舜道:“没有。”篯铿道:“某此 番来访,正为此事。天子仰慕大德,兼知道先生中馈尚虚,特遣某 来为先生作伐。天子有两个女公子,才貌固然俱全,德性尤属温 良。长者今年二十,少者十八,意欲附为婚姻,不知先生肯允许 否?”舜道:“某草野微贱,何敢上婚天家!帝室之女,下嫁农 夫,亦觉辱没,这事何敢当!请贵官为某婉谢,费神费神。”篯铿道:“先生此言,未免世俗之见,怎样分出什么上下贵贱来了!天子不过是万民之公仆,贵在哪里?先生道德参天地,贱在哪里?如 虑到帝室之女或有骄奢之习,恐怕不能安于畎亩,那么某可以代为 证明,决无此事。圣天子持躬以俭,齐家以礼,本来宫中奉养与小 民差不多。两位女公子兼承庭训,薰陶涵育,性质纯良。某系懿 戚,宫中之事大略知道,请先生放心吧。”

  舜刚要再说,忽见外面走进三个人,有一个看见了篯铿,哈哈 大笑,拱手说道:“久违久违!幸遇幸遇!你怎样跑到这里来?” 篯铿一看,原来是方回,不禁大喜。另看那两个却不认识。舜起来 代为介绍,说道:“这位是洛陶,这位是秦不虚,都是敝友。”篯 铿一一相见,大家坐下,一间茅屋,几乎挤满。方回向篯铿道: “某刚才来访仲华,看见车马盈门,从者杂沓,以为是个贵官,草 野之人理应回避。后来向贵从人探听,才知道是你,所以拉了他们 两个,大胆的竟闯进来,冒犯贵官,尚乞饶恕。”说罢,又哈哈大 笑。篯铿道:“你一向在哪里?叫我好想。你丢了官不做不打紧, 怎样连朋友都不来望望?”方回道:“你是贵官,我怕来望你,望 了你之后,你又想拉我到天子那里去,叫我做什么官。我前次上你 的当,幽囚了几年,现在我已解放了,好不自在,再来上你的当吗!”篯铿发急道:“不要说这话了,我何尝要恋这个官做呢!不 过我是天子的懿亲,天子以大义责我,我一时辞不脱,没奈何。再 歇几年,我一定来和你把臂入林,你不要再奚落我了。”方回道: “你现在来找仲华做什么?”篯铿便将来意说了一遍。方回向舜道:“这个有什么别的话讲!答应他就是了,难道还 是害羞不成!”说得大家都笑起来。方回向篯铿道:“我当年早将 仲华荐给天子,并且托你也随时进言,不想天子偏偏不听。直到今 日,才来做媒,想他做女婿,岂不是已经耽误了多年吗?现在此 事,不必再议,我们三个代仲华答应,你请回去复命圣天子,择日 纳采便了。”舜忙道:“且慢且慢!容某再作计较,迟日再报命吧。”方回道:“仲华!我看不必再计较了。”洛陶道:“这个不然。二姓之好,百年之合,况且又有等级之殊,二女偕来,这事何 等重大!岂可草草答应,我看还是依着仲华为是。”篯铿道:“洛 先生之言极是,某再静候大教吧。”当下又谈了些闲天,篯铿起身 兴辞。方回又问他道:“你那云母粉服食得如何了?”篯铿道: “这几年来,总是照法服食,不过事冗,不能亲自去采,不免间 断。”方回道:“你既有志学道,切须努力,不可自误。烹调滋味 虽则可口,还以戒之为是。”篯铿听了,喏喏连声而去。

  舜送他上车后,仍入内与洛陶等纵谈,开口便问道:“家父、 家母迁居之后,近况如何?”秦不虚道:“甚好甚好。不过那迁居 的时候,伯父母果然又疑心到你,后来经我们大家解释,方才肯 搬。但是搬不几日,听说那姚墟左近果然陷没成为大湖了。我们真 运气呀!”舜拱手致谢道:“这事全仗诸位大力,某实在感激不 尽。”方回道:“仲华,刚才篯铿来做媒,你为什么不答应?”舜 道:“某意拟禀过家父母,再行定见。”秦不虚听了,连连摇手 道:“不行不行!仲华,你如果要禀承父母再办此事,包管是不答 应的。我和你府上是邻居,这十年来给你说媒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然而伯父伯母没有一个答应。不然,你何至于到三十之年,还没有妻室呢?近来令弟年亦逾冠了,竟没人给他来做媒。伯父母谈起, 总是非常不高兴。如若你再去禀知,又是天子的女儿,又不止一 个,相形之下,必定难堪,我看一定不答应的,还不如不去说 吧。”洛陶道:“我所虑的不在禀命,倒是帝室之女嫁给仲华能否 相安,是一个问题。”方回道:“不打紧。我从前在帝都,知道天 子的家教非常之好,他的女儿决不会怎样的出乎轨道之外。”洛陶 道:“这亦难说。你看见丹朱岂不是帝的元子吗!岂不是同一样受 家教吗!何以如此不肖呢?俗语说:娶妻先看舅。我总有点怀 疑。”方回道:“不是如此,当今圣天子的圣德我们大家知道的、 佩服的。天子这次对于仲华来相攸,一定是钦佩仲华的才德,要想大用他,所以先申之以婚姻,可料天子必定纯是一片美意,而决无恶意。以天子之明,知道丹朱不肖,难道不明了他女儿的性情吗? 难道明了他女儿的性情不是柔顺,而故意要嫁给仲华,仲华再添一 种家庭之困难吗?以情理二字推起来,决无此事,我说可以放 心。”洛陶道:“这层我亦知道,不过家庭中的关系很复杂,所对 付的不止一方面。仲华又是失爱于伯父母的人,成婚之后,仲华夫 人能否弃舅姑而不侍?侍奉起来,能否得舅姑之欢心?万一姑妇之 间又发生问题起来,仲华夹在当中,不是更加左右做人难吗!况且 富贵贫贱,阶级悬殊,言语、行动、礼貌,一切种种,容易发生误 会,往往本人出于无心,而旁观者以为有意。所以我说帝之二女就 使都是贤淑非常,而事变之来,亦正不能逆料。仲华,你看何 如?”舜未及答言,秦不虚道:“我看这种以后之事还在其次。仲华 的盛德,刑于寡妻,当然不成问题。况有圣天子帮同主持策划,必 有善法,可以解除这种困难。我所虑的,就是现在究竟禀命不禀 呢?”舜道:“我所虑的亦正在此。”方回、洛陶听舜说到这句 话,知道舜对于帝女已有允许之意,就齐声说道:“我看只有不票 命,万一票命之后,伯父伯母竟不答应。仲华,你莫非竟鳏居终身吗?鳏居无后,是谓不孝。不告而娶,亦是不孝。现在告而不得 娶,日后再不告而娶,那个更是不孝;所以还不如此刻先不告而娶 为是。古人处事,有经有权,仲华你是极有辨别、极有决断的人, 为什么忽然迟疑起来了?”舜听到此处,不禁心伤泪落,说道:“那么,竟是如此决定了 吧!我不孝之罪,已上通于天,也不在乎这一遭了。”不虚道: “既然如此,事宜从速,恐怕伯父母那面或有风闻,反生波折。” 洛陶道:“好在有我们三人可以帮忙。”当下就推定方回前往接 洽,因为方回和篯铿是极投契的,有些话可以磋商直说。

  到了次日,方回去访篯铿,就将姻事答应了,并将昨日种种辩 论亦大略述了一遍。篯铿道:“那么我就回都复命,请老哥等暂在钟华先生家多住几天,以便帮忙。”方回道:“这个自然。不过请 你和圣天子说,仲华一贫如洗,历岁勤劳所得都以供养父母,厚聘 是办不到的,一切婚礼只可从简,你以为何如?”篯铿道:“圣天 子崇尚俭德,决不铺排。况且仲华先生的情形圣天子是知道的,尽 可放心。”当下又谈了一时,方回回到舜处,与洛陶等计划结婚办 法,静等好音。篯铿回到帝都,将舜已允许及各种情形向帝尧说明。帝尧大 喜,就向篯铿道:“既然如此,这事就从速举办,劳汝等再往沩汭 走一遭。因为照例,二姓之好,男先于女,是要男家先来求亲的, 汝就叫他倩媒妁来吧。一切礼节,且当商议。”当下篯铿又将舜居 处寒陋情形说了一遍。帝尧道:“朕另有处置,汝且去吧。”篯铿 领命,再向沩汭而来。这里虞舜便请方回为全权代表,与篯铿一同偕至帝都,先行纳 采之礼,用雁一对,径往帝尧宗庙而来。用雁的意思,因为雁是随 阳之鸟,往来南北,取其不失节的意思。这时帝尧先在宗庙之中两 楹之间布起几筵来。因为女儿亦是父母的肢体,与儿子一样,所以 也在宗庙之中行礼,可见古人男女并没有什么不平等。方回是男家的媒妁,待以大宾之礼。帝尧是主人,在大门之外拜迎。然后进 门,一路作揖,推让,升堂,又交拜了,然后方回就了宾位,帝尧 就了主位。两方都说了一套照例的话,然后大宾告辞,主人拜送, 这一幕纳采的戏总算做过了。隔了几日,又行问名之礼,那仪节和纳采一样。问名的意思却 有两个解释:一个说是问新人生母的姓氏。因为娶妻不娶同姓,母 的姓氏或者相同,于理亦不应娶,而古人多妻,新娘究竟是哪一个 母所出的,或妻或妾,不易清楚,所以必须一问,这是一说。又一 说问的是新娘名字。因为古时候男女界限极严,非有行媒,不相知 名。现在要缔姻了,当然要知道新娘的名字,所以须问,这又是一说。二说之中似乎以第二说为是,但究竟如何,已不可考了。

  又隔了几日,行纳吉之礼。纳吉的意思是男家得到新娘名字之 后,就去卜之于鬼神,卜而得吉,则人意与天心都已齐备美满,便 去告知女家,说道是吉的,那个姻事才算是成议了。此次尧和舜的 结亲本来用不着再卜,不过古礼所定,不便废弃,所以仍旧照行, 一切礼节也和前次无异。又过了几日,行纳征之礼。纳征就是行聘,是伏羲、女娲两人 指定下来的大礼起初不过俪皮两张,后来踵事增华,辨别等级。庶 人用缁帛五两,就是十匹;卿大夫则玄色的帛三两,纁色的二两, 外加俪皮。诸侯则上项之外,再加以大璋。至于天子,则上项之 外,再加以榖圭。舜是个庶人,又是个贫民,只好仅用俪皮二张以 存古礼。此种办法,都是方回和篯铿二人商量定的。这次的礼节与 上三次亦相同,不过不用雁而已。过了纳征之后,这项姻事已算成 功,的确而不可更改了,只要商量迎娶的日期,便可完竣。迎娶的 日期,照例是要男家择定的,但是以两方面便利的关系,不可不与 女家接洽。帝尧的意思:“两女出嫁,虽则无多妆具,然而荆钗布 裙亦总必须预备一点,时间太匆促,恐有为难。况且就仲华而言, 他是一个寒士,一无所有。朕已饬人到沩汭地方代制备些器具,营造几间房屋,大约亦总非两三个月不能了。朕看请他择吉在三月之 后吧。”篯铿拿了这番话告诉方回,方回遂归沩油而来。那时伯阳、灵甫两个适值亦来访舜,听到此事,大为欢喜,就 一同留住在舜处,等方回的好音。因为舜的茅屋太小,容不了这许 多人,于是七手八脚又在旁添构一座小茅屋。一日,方回到了,报 告一切。大众知道姻事已成,无不满意,齐向舜道贺。伯阳道: “怪不得前面隙地上都在那里营造大屋,原来是天子饬人来造的。 看它的图样,宫室之外,连仓廪、牛栏、羊圈都有,圣天子可谓想 得周到了。”秦不虚道:“这个房屋造得很古怪。东边一所,西边 一所,南边一所,北边一所,零零落落的,都不联络,究竟不知哪一所是给仲华住的?”灵甫道:“想来都是给仲华的。二女并嫁,将来仍旧分居,或许预备仲华迎养,亦未可知。”众人听了,都以 为然。洛陶道:“闲话少说,我们且去找一个卜人,请他择一个吉 日才是。”原来古人择日,并不如后世有黄道、黑道、星宿、生肖冲克的 讲究。他们的方法极为简单,就是先选定了某日,再用龟卜卜看, 如其是吉的,那就用了;如其不吉,再更换过。当下秦不虚便说 道:“何必外求,就让方回是了。”方回道:“我不是客气推托, 我以为这是仲华百年之事,须得仲华自己去卜为是。”众人都赞 成。于是舜就斋戒沐浴起来。过了几日,大家拟定了一个日子,如 法卜之,果然大吉。众人从此就将应该预备的事情排定了。大家分 工担任,却嫌人手太少。灵甫道:“东不识现在豫州,此刻时候还 早,我去邀他来吧!”众人道好,于是灵甫就动身而去。

  这里洛陶等三人仍留着帮舜耕田。方回再到帝都来通告日期。 这个名目叫作请期。明明是通告,反说是请。表明男家不敢自专, 虽则先定了,仍旧要女家承认,方才作准之意。这亦是六礼中之一 礼,一切礼节与纳采等差不多,无须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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