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帝尧知道子朱又有无水行舟,昼夜雒雒之事,心中愈加忧 闷。一日临朝,问百官道:“现在天下洪水朕实在办它不了,汝等 细细想想,有哪一个人可以举他起来,继续朕这个大位的?”那时 百官听了,都默默不语,忽然放齐冒冒失失说道:“臣的意思,帝 子朱实在是开通的人,资质又很聪明,何妨明诏立他做太子呢!” 帝尧听了,叹口气道:“朱儿这个人,口中从没有忠信之言,这个 叫作嚣。师友劝告他,他总不肯听,反要斤斤争辩,这个叫作讼。 如此嚣讼之人,可以付他大位的吗?天子大位,是天下公器,朕决 不敢以私情而害公义,汝不必再说了。”放齐听了,不敢再响。其 余群臣亦没有一个赞成,于是就此作罢。到得退朝之后,帝尧又叫了大司农、大司徒两个进去商量道: “朱儿从前朋淫慢游,朕想远窜他出去,经汝二人斡旋,暂且留住 察看。一年之内,虽则没有大过,但是近来故态复萌,且更厉害, 还能宽恕他吗?尤其危险的,今日朝上放齐竟说他好,还要推戴 他。放齐这个人虽不是上等人,但还算正直的,他的见解尚且如 此,以下同他一般见解的人必定不少。万一朕明朝百年之后,竟有 人推戴他起来,拥他做天子,岂不是害了他吗!朕的意思,总想择 贤而禅位。万一明朝有了可以禅位的贤人,大家又拥戴了朱儿,和 他争夺,这事情更糟。所以朕的意思,总以远窜他出去为是。朕并 非不爱朱儿,因为如此,才可以保全他,汝等以为何如?”大司农等至此,已无可再说,于是商量安置的地方。帝尧主张 远,大司农等主张近,使他可以常常归来定省,以全父子之恩。帝尧也答应了。商决的结果,就在丹水上源的地方,名叫丹渊,离平 阳不过几百里,三五日可以往返。帝尧就叫大司农送了他去。帝后 散宜氏虽则爱子情切,然而大义所在,亦顾不得了。
到了临行的那一日,帝尧又切实训诲了他一番,方才起身。大 司农送到丹渊,看看一片山陵,无栖身之地,于是鸿集人夫,替他 筑了一座小城,使他居住。从此帝子朱改叫丹朱。然而自此之后, 那夸父等倒反可以和丹朱聚在一起作种种游乐之事,这是后话,不 提。且说帝尧放了丹朱之后,正是在位的五十八载。哪知隔不多 时,地又大震,连月不止,而且很厉害,山崩石裂,可怕得很。那孟门山上的水更是滔滔而下,平阳地势低洼,看看要被水浸没,不可居了。帝尧正想搬到那从前预备的都城里去,谁知又有地方官来 报道:“北面吕梁山上也开了一口,亦有洪水从山上下来,汩汩的 冲到汾水中去。那汾河两岸日涨月高,那一次预备的都城固然不可 居。就是那二次预备的都城,虽在上流,但是逼近昭余祁大泽,恐 怕亦不可以居了。”帝尧君臣商议,只得再向汾水东北的太原地方 相度地势,再建新都。一方面预备新居,一方面先将物件陆续迁 移,一方面又要招呼百姓,帮助他们迁移,一方面又派遣人员向各 州考察调查,真是忙不可解。过了几月,西北方山上的洪水竟是滔滔而来,平阳之地万万不 能再住。幸喜得这时搬到新都去的百姓已有十分之九,城中所余无 几,但还有数百户之多。帝尧的意思,处处以百姓为重,以百姓为 先,百姓未迁移完之前,他决不肯先适乐土。哪知这日竟万万不及 待了,西北方堤坏,一股洪水直扑平阳,顷刻之间。城内水深三 尺。帝尧没法,只得率领了他的皇后散宜氏和子女等仓皇出宫,坐 了他所早经预备的船只,向东南而行。到了一座小山之上,暂时休 息。此外群臣,除出大部分已往新都经营外,其余大司农、大司徒 的眷属等都跟了帝尧逃避。大司农等则乘舟尽量救援百姓,使他们陆续都到小山上居住。 回首一望,平阳一邑早已沦浸在水中,连屋顶都看不见了。估量自己所住之小山,并不甚高,而那股洪水的来势,则甚为凶猛。 大众皆万分担忧,这一夜不但没得吃,并不敢睡,亦无可睡,枯坐 于林下草中而已。到了次日,左右较高的大山都已浸没于洪波之 中,独有帝尧等所住的这座小山,却依旧兀立在大水的上面,仿佛 拔高数十丈,浮起水面似的。大家看了,都不解其故。但是水患虽 则不愁,而数百人一无粮食,何以持久?又无不共起忧虑。到了第三日,洪水逐渐向下流退去,左右的大山已多露出在水 面之外,但是仔细看自己所住的这座小山,水线仍在原处,并无减退。大家更是奇异,无不说是帝尧盛德之所致,不然,天生成的石山怎能够随时消长呢?因此后人就给这座小山取一个名字,叫作浮 山。
且说洪水既然暂退,帝尧和群臣商议道:“此山无粮,再住势 将饿死,不如趁此往岳阳去吧。”诸臣皆以为然。然而往北是逆 水,舟行不便,只能先往东行。到了一座山中登岸,先猎些禽鸟充 饥,然后再翻过两山,才到岳阳。大众至此,都饥疲极了,幸而到 了岳阳之后,那些人民竭诚欢迎,扫除房屋,供给饮食,贡献器 具,无不齐备,便是那群臣家属和随同避难的百姓亦各得其所。大 家在此休息数日,方才起身。后世因此将这个地方亦叫作“尧 都”。
且说帝尧率领群臣百姓由岳阳动身,径向新都而来,一路忧念 洪水,其心如焚。有一日,忽见路旁一个老者,手拿一张图画,口 中连连喊道:“诸山洪水,遇到了这个,就会止了。大家可要看 看?”帝尧听了,无不诧异,不知道他画的究竟是什么。帝尧便命 从人叫那老者来,问道:“老父,汝说什么?汝这张图画,能够止 洪水吗?”老人也不言语,就将那图画献给帝尧。帝尧展开一看, 只见上面画着许多山,洪水滚滚流下,山下画着许多蔓生的草儿,茎高二尺光景,叶椭圆互生,有花深黄如菊,列为头状花序,亦有 些是赤花的,又有些是白花的,又有些形如爵弁的,洪水到此草旁 边就没有了。帝尧不认识得草,便问大司农。大司农道:“这种是 舜草,白花的又叫作葍,赤花的又叫作藑茅,爵头色的又叫作茺, 土名叫作旋覆花。”帝尧就问那老人道:“舜草可以制洪水吗?”
那老人点点头。帝尧道:“现在洪水滔天,四野之中,舜草到 处都有,何以不能抵制呢?”老人道:“那个都不是真正的舜草。 果然是真正的舜草出现,洪水早已止了。”帝尧听了,更诧异,再 问道:“舜草有真假吗?真的舜草是怎样的?出在什么地方?”老 人道:“我亦不知它此刻在什么地方,大约总在四海之中,请帝自己去寻吧。”帝尧道:“汝叫什么名字?是什么地方人?到此地来做什么事情?”老人道:“我姓伊,名献,扬州东海边人,到此地 来专为献图与帝。”帝尧听了这话,实在不能相信,疑心他是有神 经病的,便说道:“感谢汝的盛意,朕知道了。”说着,将图画还 了那老人。那老人接了图,仰天大笑,口中又连连说道:“还不觉 悟!还不觉悟!莫非数也!莫非数也!”随即舞蹈而去。众人看 了,益发疑心他是有心疾的人,不去注意他。一路无语,来到新都。过了几月,各处的奏报都来了,统计起 来,大约没有一处不受水灾,远而荆、扬、梁,近而青、兖、徐、 豫,都是如此。冀、雍二州,那更不必说了。古书上有几句记这洪 水的情形,叫作“江淮流通,无有平原高阜,尽在水中,民皆登木 而栖,悬釜而爨”,又有一句,叫做“浩浩怀山襄陵”,照这句看 起来,真是空前的大灾了。当时的百姓,不知道牺牲了多少!尤其 奇怪的,青、徐、兖、扬濒海一带的地方,水势竟会逆行,从东而 西,直泛滥到内地,以致荆、豫、梁等州亦大受其影响。这个理 由,从来没有人说过。凡是水总是顺流的,何以会逆行呢?在下以 为就是陆地变动、下沉的原故。陆地既然下沉,那海水自然上溢, 看起来便是水逆行了。但是,证据在哪里呢?
欧洲人说,日本群岛本来是亚洲大陆之一部,中间的日本海是 没有的。《山海经》上亦说倭属燕。“倭”字当然是日本,“燕” 字就是现在的河北省,燕同倭中间隔着辽宁省,又隔着日本海,当 时航海之术甚不精明,如果不是陆地相连,燕的属地只能到日本海 为止,哪里能够超过日本海而到日本群岛?可见日本群岛本系大陆 一部,此说中外都可证明了。后来因为地壳破裂,日本海的地方沉 陷而为大海,日本地方方才与大陆分离,孤立于海中而成为群岛。 所以地理学家将它叫做构造的陆岛,那岛上的动物植物,都与大陆 相同,这就是一个证据。但是这日本海在什么时候沉陷的呢?古书 上却无可考据。在下的推想,或者就是洪水横流泛滥中国的帝尧时代了。
还有一层,大凡平原,总是河水冲积而成的,如果都是河水冲 积而成,那么平原旁边河流的河床,总应该在海水平面以上,它所 冲击的平原也不能深在海平面以下。但是,细考中国的大平原,高 出海面有的几十尺,有的一百几十尺,而它的冲积层,据北平城深 井所看见的,已经深到七百尺,还不见石底,而其他离海较远的地 方,还不止此。那么冲积层可以直深到海面以下六百尺,这种道 理,岂不是有点矛盾吗?但是细细研究起来,并不矛盾。河流冲 积,从前当然在海平面以上进行的,因为一面河流在那里冲积,一 面地盘在那里逐渐低陷,所以冲积层渐积渐厚,而平原面部并不甚 高。这种现象,到处皆有。印度恒河平原,深到一万尺,还不见石 底,就是一个证据,因此,我们谈到中国的地理,可以知道冲积平 原生成的时期,在中国东部必定有一种地盘升降的大运动。最可以 考见的,就是太行山。山的东面,是渐渐下降,山的西面,是渐渐 上升。我们从河北省到山西省去,看见迎面的巉岩壁立,雄险难 攀,除非找到从高原出来的河流河谷,才得到比较可走的道路。此 种嵌在山中之河谷,北方俗语叫作沟,太行山一带的专名,叫作 陉。太行山中共总有八个陉,最为重要。初人入中,但见两岸悬岩,削如刀截,渐近上游,河床渐高,比较的便见山岭渐低。到了 高原顶上,更觉得平原旷衍,目光无阻,几几乎忘记了自己已经在 冲积平原一二千尺以上了。明明平原,何以会变成高原?两山之间又何以会得有沟有陉? 我们知道,这就是地盘上升的原故。从前太行山东面都是一片平 地,虽然有几个山头,相差也不甚多。后来地盘西升东降,高地方 的水,天然往低地方流去,水流所经,必要将岩石逐渐击碎冲去, 高低相差愈多,水流愈急,冲刷力亦愈大。譬如锯解木板,久而久 之,自然成为一条缝了,这就是地盘升降的确凿证据。但是太行山 以西,升降似乎还不止一回。我们从北平过居庸关,到张家口,在这条路上,就可以看得出许多痕迹。从北平到南口,一片平原。北望燕山,绝壁陡起,形势天然,与太行山相同,就是东西升降的一 条大界线。从南口北上,崇山峻岭,愈进愈高,上至二千尺左右, 地势却又开旷。到了张家口以北,复见悬岩壁立,隔绝南北,那就 又是南北土地升降的一条大界线了。逾过这种山,北人蒙古,高度 在二千尺以上,极目平坦,一望无际,又是一个大平原。
照这种形势看起来,中国地势的变动,可以分作两次。第一 次,是蒙古、青海、新疆、西藏,本来都是大海,却升作了几千尺 的高原。海中的水,有的乾涸净尽,而成沙漠;有的变成草地;有 的缩成湖沼。第二次,是从燕山到太行山以西,直至四川,南至福 建、广东,那各处的阶级,形状显然。这种上升的时代,据地质学 家的考察,并不甚远,第一次与第二次之间,相去尤近。所以在下 根据这几种理论学说,敢假定它都是在帝尧时代了。第一次,西北 各大山脉隆起,挟其四周之地以上升,是洪水的起源。那时受害最 厉害的,是雍、冀二州首当其冲,其他各州尚无水患。但是地内变 动之酝酿,迄未停止,旋即发生第二次之大变动,西南北各处山脉 都发生变化,而日本海地方又同时陷落,它的震荡影响遍及全中 国,所以演成逆行泛滥之患。这全是在下凭空的推想,可惜一无证据,只好作小说看看而已。闲话不提。 且说帝尧看到这种情形,那心中的忧愁焦急,真是不可以名状。但当时各地的奏报,都注重在人,有的请帝速任贤能,有的直 说治水的不得其人。这时首先负这个责任的,就是共工。因为共工 受命治水,自帝尧十九年起到此刻,已经有四十一年。在职之久, 受任之专,可算古今第一,然而洪水之灾,愈治愈甚。虽则这是地 体之变动,决非人力所能挽回,但是当时科学未曾发明,不能知道 这个原理。譬如日食、山崩、地震等事情,汉朝的时候,尚且说是 大臣不好的原故,加之以诛戮,可谓冤枉已极。现在共工身当治水 之职,又历四十一年之久,应该负责任,这亦是理之当然了。况且共工治水的政策,不外乎“壅防百川,堕高埋卑”八个大字,就这八个大字看起来,亦不是治水的根本办法。因为无源之水,可以壅 防遏抑;有源之水,万万不能壅防遏抑,只可宜浚疏导。而且壅防 遏抑,只能治之于一时,年深月久,人功做的堤防哪里敌得住不舍 昼夜之冲击?至于堕高埋卑,要想使它停蓄不流,尤为无策。所以 四十一年之中,未尝没有二十余年之平安,但是壅防得愈甚,则溃 败的亦益烈;埋塞的愈久,则弥漫的愈广:这亦是一定之理。所以 这次大灾,虽则不是共工之过,而照共工治水的政策看来,亦应该 有负责任的必要。还有一层,担任到这种重大的职司,应该如何的辛勤小心,黾 勉从事,但是考查共工治水的时候,又有八个大字,叫作:“虞于 湛乐,淫失其身。”如何“虞于湛乐,淫失其身”的情形,古书上 虽则没有详载,但既然有这八个大宇之考语,那么当日的腐败荒 唐,已可想而知。况且共工本来是个巧言令色、引诱帝挚为不善的 小人,一旦得志,任专且久,湛乐荒淫,亦是势所必至,决不会去 冤枉他的。如此说来,就是治水仅仅无功,尚且不能逃罪,何况愈 治愈甚呢!但是帝尧是个如天之仁,遇到这种大灾,知道共工是万 万不能胜任,万万不可再用了,但是亦知道不尽是共工之过,所以当时虽则下诏免了他的职,但并不治他的罪。 这时适值南方的驩兜接着五年一朝之例,到新都宋朝。帝尧临朝而叹,说道:“现在的洪水,滔滔到如此,哪一个能够为朕办理 这个事呢?”诸大臣未及开言,驩兜不知原委,不问情由,就冒冒 失失的大称赞其共工道:“臣听见说共工正在那里鸠集人工,办理 这件事情。帝有这种奇才,还怕洪水做什么?”帝尧听了,叹口气 道:“孔壬这个人,只能干了一张嘴。说起话来滔滔汩汩,很像个 有经天纬地之才;叫他做起来,实在一点不会做的。外表虽则像个 恭顺,而心中实怀叵测。试看朕专任他到四十多年之久,仍旧不免 有洪水滔天之患,他的才在哪里?这种人还可用吗?”驩兜听了,情知说错,便一声不敢响。
过了片时,帝尧又问羲仲等道:“现在洪水之害大到如此,高 的山已浸到中央,小的陵更冒过了顶,百姓实在困苦昏垫。汝等想 想,有哪个能够治理的,赶速保奏。”羲和四兄弟同声说道:“臣 等看起来,莫过于崇伯鲧。这个人真是奇才,臣等素所佩服,就是 大司农等亦知道的。”帝尧听了,叹口气,摇摇头道:“这个人哪 里可以任用、呢!他的坏处是悻悻然而自以为直,欢喜以方正自 命,又自负其才,简单的下一个批评,就是‘狠而且戾’四个字。 担当大事的人,第一要虚怀乐善,舍己从人,才可以集思广益。现 在鲧这个人既然自以为是,哪里肯听受善言?虽有善类,亦要被他 败坏了,哪里还可用呢?”羲仲等道:“现在既然没有他人可用, 就姑且用他试试吧。如其不对,可以立刻免他的职,帝以为何 如?”那时大司农、大司徒亦都赞成。帝尧没法,只得说道:“那 么,就试试看吧。”于是就命和仲前去宣召,和仲领命星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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