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坚清壁野
“嗡——”得一声响,惠惠的箭落空,野兔受了惊,钻进草丛里,刹那间便消失不见了。
惠惠长长叹了口气,她身后传来马蹄儿声,不必回头她也知道,是扎尔可达来了。
扎尔可达骑着一匹大宛进宫的“踏雪寻梅”,身穿贴身的黑色劲装,英姿飒爽。但听马蹄声越来越急,他手挽长弓,鹰一般的眼睛盯准了树丛里一点影影绰绰的踪迹,松开了手腕。
弓箭自惠惠耳边飞过,树丛里的梅花鹿哀嚎一声倒在了地上。
扎尔可达纵马跨过树丛,单手将那梅花鹿提起来,挂在马屁股后,那后面野兔子野狐狸挂了一大串,只压得大宛的良驹腿肚子打颤,都要跑不动了。
不多时,扎尔可达来到惠惠面前,瞥了眼她马屁上的猎物,只有一只雪白的小兔子挂在上面。
“噗,惠惠姑娘,比试是你提出来的,可依本王所见,你这骑射还是第一次。你以为就凭这个你能赢得了本王吗?”扎尔可达笑眯眯地问道。
惠惠并未恼怒,反而笑了,在马背上叉着腰,朗声笑道:“我可从来没想过这一局会赢。”
“惠惠姑娘这是何意?”扎尔可达笑容凝固,心中徒然升起不详的预感。
“ 没什么意思,王子骑射功夫了得,惠惠佩服。”张惠惠似笑非笑地看了扎尔可达一眼,阴阳怪气道。她伸手勒住缰绳,叫马儿转了个儿,双脚一夹马肚子,往回走去。
扎尔可达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愣了良久,才后知后觉的跟了上去。
回到骑射场时,结果在意料之中,扎尔可达胜利。
第一场便输的一塌糊涂,观战的户国维脸色直接黑成了锅底。他实在沉不住气地走到朱温身边,撩起衣袍,跪了下来:“陛下,不能再比试下去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
朱温挑眉,疑问:“为何?”
“难道陛下当真要将大奉的未来交由一个黄毛丫头的手上吗?况且她曾经还有意行刺陛下。”
说着,户国维哀怨的瞪了眼下方的惠惠,那眼神,像是恨不得将惠惠脑门穿个洞。
惠惠抖抖肩膀,躲开。眼不见心为净。
朱温却并没因户国维的话动容,而是懒懒散散的侧靠在龙纹雕椅上,饶有兴趣的看着惠惠。虽说失去了记忆,但惠惠言行举止间多少有以前的影子,他相信,惠惠也不会贸然做没把握的事。
“陛下。”
见朱温迟迟不开口,且眼眸中未有丝毫动容,户国维急了。
朱温抬手,将户国维的话打断:“无需多说,朕先前当着众位朝臣已经答应,此时又如何反悔?”
“那,那至少换个人……”
户国维犹豫不定,但他的想法还没说完,朱温已决然打断:“户大人不必多说,朕决定的事,不可改变。”
户国维无言以对,搓着牙关,脸上青紫交加。但无奈下,他只能将埋怨的目光抛向骑射场的惠惠,似在警告她。
惠惠撅嘴哼着小曲,佯装没看见。
之后,第二场比试开始。
这场比的是兵法,为表示公平,题目由两国的臣子各出一道,写成纸条扔在一紫檀木盒中,由主考官户国维抽出一道,当场念题,当场作答。
扎尔可达和惠惠都没有异议。
户国维取出纸盒中的题目,只扫了一眼,不禁面色微变,他深深看了朱温一眼,才缓缓念出题目:“若适逢灾年,甲国断粮,侵扰乙国边关,甲乙两国当如何攻守?”
出题之人,显然并不擅长书写汉字,这字写的歪歪扭扭,很是难看。这题目上的甲乙两国,可不就是说的大奉与契丹吗?大奉虽是新朝,但之前数年,与契丹边境多有摩擦,若非这一代的大汗主张和平,加上朱温强势,哪里能得来这样的和平。
此时题目一出,全场所有人都静默了。扎尔可达皱着眉头,双眼在自己的家臣面上一一扫过,心下也是有些恼怒。
他心有大志,虽然对签订这样的和平约定并不十分积极,却并不表示他想与大奉撕破脸。朱温这个少年天子已经让扎尔可达意识到了一丝威胁,他并不想和这样强势的对手,强大的国家为敌,而眼下,这个出题之人,显然是有意破坏和谈,心思实在歹毒。
气氛一时僵硬起来。
“本不过是研讨兵法,二位不必顾及,按实作答便可。”朱温缓缓说道,面上神色温和,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若我是甲国,定选一处险要关卡,先做佯攻,引其他地区的守军前来,再派一支军队,轻骑快马,将周边城镇劫掠一空,到时我有粮有人,自然不怕乙国。”扎尔可达沉默了片刻,才慢慢说道。
这样的办法,可不就是契丹人惯用的手段,大庭广众之下,扎尔可达定不会示弱,这样的局面可谓是正中了出题之人的下怀。
这一次,就连户国维的脸上,都露出了一丝凝重,若是惠惠这题答的不好,这次的和谈,才有可能真真正正的泡汤了呢。
然而,站在场上的惠惠,并没有丝毫惧怕的神色,她清了清嗓子,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摇头晃脑地想了想,从慢慢说道:“若我是乙国,当坚清壁野!”
扎尔可达面色微变。
“于险要处设关卡堡垒,将交战区全部百姓撤出,谷仓不留一粒米,店铺不留一件棉衣。甲国灾荒之年,本就粮草不济,若是攻城而不破,劫掠而不得,自然退去。”惠惠神色淡然,嘴角甚至勾起一丝笑意。
扎尔可达看着惠惠脸上神色沉稳,那种冰冰冷冷的感觉,竟有些熟悉。他想了一会儿, 从发现,这正是朱温惯常有的样子。
惠惠这样的女子,心中怀有大义,能想出这样的答案的,绝不会是她。扎尔可达抬头,深深地看了朱温一眼,这是他在敲打他的话。
“契丹人不接受这样的威胁。”扎尔可达看向朱温,一字一顿地说道。
朱温却摇了摇头,他平静地说道:“王子不要误会,这道题绝非出自我大奉人之手,但惠惠所言,倒确是我曾与她闲谈时说起,未料到她记得这么清楚。”
张惠惠却瞪大了眼睛,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朱温你怎么可以拆穿我!”
户国维一脸震怒:“大胆狂徒,竟敢直呼皇上名讳!”
朱温摆摆手:“不过小事,重要的是王子认为,这一局是谁赢了?”
扎尔可达的神色有些憋屈,又有点屈辱,但他终究还是朗声道:“这一局确实是大奉赢了,大奉并非赢在福使所说的答案,大奉赢在不战而屈人之兵!”
朱温大笑起来。这一局他确实是有意阴了一把扎尔可达。这道题目本是契丹使臣中一人所出,但却被朱温特意挑出来,当做题目,只因他知道,这道题惠惠是会答的。
之后,扎尔可达无奈的扬起嘴角,走到惠惠面前,单臂捏拳压在胸口,微微弯腰,这是契丹的礼节,代表着敬佩与真诚:“惠惠姑娘有颗玲珑心,本王输的心服口服。”
惠惠眨眨眼,虽然她其实不明白扎尔可达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赢了总是好事,她清了清嗓子,点点头:“嗯嗯,你服气就好。”
一场胜利,让观战的一些朝臣心中燃起了些许希望。
而户国维的脸却愈发阴沉,双目灼灼的盯着惠惠,放在扶手上的手紧捏成拳。
比试了两场,已到晌午,朱温摆下酒宴,御膳房现将扎尔可达今早猎得的野味收拾干净,煎炒烹炸,做的很是美味。
那只梅花鹿被抹了蜂蜜,在围场中间搭上篝火,整只架在火上烤熟。契丹人随身佩戴小刀,见此也不客气,各个拿出刀子,将呈上来的烤肉边切边吃。扎尔可达喝了酒,摇摇摆摆地走到惠惠身边,眼里带着笑意。
彼时,惠惠正拿起筷子,把朱温单独留给她的一小块鹿腿肉,填进嘴里。
“惠惠姑娘,我要敬你一杯。”扎尔可达举起了杯子。
惠惠忙也站起来,和扎尔可达碰了碰杯。
“王子太客气了。”
“待会儿的比试,惠惠姑娘毫不担心,可是有必胜的把握?”扎尔可达看着杯中酒,似笑非笑地问道。
惠惠狡黠地一笑:“扎尔可达,你可是变坏了,竟然想提前来套我的话。”
扎尔可达未料到惠惠突然直呼其名,不禁一怔,而后大笑起来:“大奉的福使,你真的是天神派来的使者,无论你说什么话,都像百灵鸟一样好听,做什么事都像最聪明的狐狸一样狡诈。”
“那我就……谢谢夸奖了?”惠惠眨眨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扎尔可达也豪爽地喝了,他定定看着眼前灵动的少女,她个子小小,却比任何人都更聪明,更有力量。
“无论输赢,惠惠姑娘,你永远都会是我扎尔可达的朋友。”来自契丹的王子真心实意地说道。
张惠惠心头一热,不禁有点心虚,想到一会儿自己设计他的那些办法,她怎么突然就有点不忍心了呢?
“福使大人,陛下有请……”就在惠惠想入非非的时候,德用慢悠悠走过来,低头说道。
惠惠一怔,转头看向朱温的方向。
但见朱温坐在龙椅上,面色微微发冷,惠惠吐了吐舌头,想着,这个喜怒无常的皇帝又不知道在生什么气呢。
朱温眼看惠惠一步三回头地走到自己身边,面色越来越差起来,同样是男人,他当然知道扎尔可达方才的表情有多么危险,他不喜欢惠惠被那样盯着,那个契丹人的眼神烧的太旺了,叫人瞧着不安心。他其实并没想好要同她说些什么,只是不想让她继续和扎尔可达聊下去,因而把她叫到身边。
“第三场准备好了没有,就在那里和对手闲聊?”等惠惠走到眼前,朱温粗声粗气地问道。
惠惠愣了愣,从恍惚:“你是怕我输啊……放心放心,不会叫你丢脸的”惠惠笑嘻嘻地说道。
“我……”朱温一时气结,他想说自己并不是怕她输,但竟说不出口了。
“算了算了,你去吧。”朱温挥挥手,又把惠惠撵走了。
惠惠莫名其妙看他一眼,拎起裙角,转身离开,临走时还小声嘀咕着:“男人真是善变……”
目送惠惠离开,德用有些小心翼翼地看着朱温:“皇上,这……”
“罢了,随她去吧。”朱温扶着额头,低声道。
德用领了命,下去了。
而后下一场比试开始,由朱温亲自做裁判。
“现在开始第三场,题目是治国之道。”朱温开口,撑在脸腮下的大拇指有意无意的摩擦着脸颊,目光深深地落在惠惠身上。
扎尔可达先开口回答:“这治国之道,应当强者为王,以武服人。”
这道题目十分空泛,怎么算谁输谁赢,根本无从比起,只要他死咬住自己的观点,至多算个平手,根本就不会输。
更何况,比起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女娃,他身为下一任的契丹王,自然接受过系统的储君教育,自认为他自己赢定了。
惠惠微微一笑,心中叹息一声。她就知道扎尔可达会这样回答。契丹人是马背上的民族,他们豪迈、爽朗,崇尚强者,但这并非中原人历来所倡导的帝王之道。今日之辩,名义上不过是她这个小丫头和契丹王子的意气之争,可这背后却也是大奉与契丹的文化之争。
是以,那日朱温一听她的提议,便告诉她,这第三场,是天下大争,不但要赢,还要赢得漂亮。
惠惠摇摇头,在扎尔可达看来,甚是嘲讽。
扎尔可达俊脸一拉,沉声问:“福使大人可是有别的见解?”
惠惠笑道:以武服人,自然可行。早就听闻契丹人人擅长骑射,十岁的孩童便可挽一石弓,可谓人人都英雄盖世。可小女子斗胆问王子,契丹共有多少土地、多少人口、遇上灾年饿死多少人?丰年又能多供养多少人?”
扎尔可达变了脸色。
“本王不知。”他悻悻道。
惠惠高声答道:“我大奉共有二百八十个州府,一千三百五十二个县镇,人口四千万!今年洪水泛滥,饿死病死者约十万人,三年前是丰年,多产粮五百万石,可多供养五十万人。若论骑射弓马,大奉与契丹差之千里,小女子请问,为何大奉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百姓安居乐业,而契丹……”惠惠话已不必说完,在场众人均变了脸色。
扎尔可达更是脸一阵红一阵白,瞪着惠惠。
惠惠掷地有声直勾勾盯着扎尔可达,脑海中闪过一些陌生的记忆碎片,那些东西一闪而过,但却被她捕捉。那是一场熊熊烈火,焚烧了那金黄的琉璃瓦以及宫殿下朱红大柱。空气中飘散着灼热的热气,以及响起噼里啪啦的火花爆炸声。
只是一瞬,惠惠便小脸煞白,额头密布细汗。
她下意识抱住双臂,双眼晕眩。
那是什么感觉?恐惧、绝望以及悲伤?
“福使大人?”扎尔可达察觉她脸色不对劲,担忧的唤了声。
惠惠这才回过神来,慌乱整理情绪,假笑了声,道:“没事,咱们继续。”
扎尔可达有些担心惠惠,但此时,却也不得不打起精神,他朗声道:“大奉国力之强,赢在地利,北地天寒,草木只能放牧,无法耕种,自然比不了大奉产的粮食,但草原环境恶劣,部落与部落之间常有摩擦,若不能以武服众,又如何抵抗其他部落的欺凌?”
“王子所说,小女子并不认可。”
“福使请讲。”扎尔可达一脸疑问,但心头也有了怒意,他突然意识到,那个舍命救他,爱笑爱热闹的小姑娘,纵然再好,终究还是大奉人,他们之间原来隔着这样的差别。
“契丹之所以纷争不断,不过是因为贫穷,百姓们吃不饱饭,穿不暖,自然就要去抢旁人的。若是王子能学会我大奉的治国之道,叫草原上的人各个有饭吃,有衣穿,他们还会打仗吗?”
扎尔可达沉默了下来。
惠惠心知,她所说之话,扎尔可达已经听进去了。
不但扎尔可达低头不语,连同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户国维更是面色大变,低着头,紧紧攥着自己的衣摆,他悄悄抬头看惠惠的侧脸,见她神采飞扬的模样,心中转过数念,终究是隐忍下来。
契丹的使臣们更是面面相觑,他们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反驳不了这个黄毛丫头说的话。
朱温笑着拍起了手:“福使说的精彩。”他向扎尔可达,缓缓道:“没人喜欢打仗,没人不愿意过平静的生活,只要王子给契丹一个机会,给大奉一个机会,海清河晏便在眼前啊……”
“那依福使大人所见,应当如何做,才能叫百姓各个有饭吃,有衣穿?”扎尔可达问道,他面上神色微妙,似有些半信半疑。
惠惠摇了摇头,嘴角扬起一道弯月般的弧度:“小女子若是有这通天的本领,那在座诸位大人,都该辞官回家了。但这天下的道理,总归是相通,王子若是想多了解些治国的道理,不若与我们陛下多交流交流,或可得到你想要的答案。”
如此这般,扎尔可达更加无言以对。
他还是中计了,这场比赛根本就不是比赛,这场比赛不过是他给了大奉一个机会,一个说服自己,同意签订合约的机会,而他却也的的确确,不得不这么做。
“这一场,本王认输。”扎尔可达轻叹息,真诚的对朱温作揖。
朱温大笑起来:“王子胸襟广阔,朕也十分佩服,改日待两国签下合约,朕定要与王子好好交流一番。”
比试结束后,惠惠本准备回去休息,半路被扎尔可达叫住。
扎尔可达来到她面前,道:“惠惠姑娘,晚上随本王一起出宫吧,本王请你吃饭。”
“哎,真的?!”惠惠脸上的倦意顿时烟消云散,换而与之的是激动。
“当然,先前可是答应过你。”
“好啊,好啊,那就一起去吧。”惠惠欣喜,大步走到扎尔可达身侧,与他并肩而行,一路往北门而去。
结果也顺利出去了。
而此时的宣政殿,刚结束一场惊心动魄的比试,朱温也有些倦意,因为回到紫宸殿后,便坐在龙椅上,闭眼假寐。
德用小心翼翼的将热茶为他换上,而后在旁边守着。片刻后,朱温的声音突然在大殿上响起:“惠惠呢?”
“回陛下,惠惠姑娘直接回去了。”
朱温摆摆手,嘴角浮现一丝浅笑,那笑容浅的几乎捕捉不到。
晚上,夜幕垂危,宫阁上的风铃随着晚风拂过,传开叮铃铃的声响。大殿外的梨花树也随风轻轻摇摆,雪白梨花飞扬在琉璃瓦上与青石台阶上。
紫宸殿中之人从假寐中缓缓睁开眼帘,黑色瞳仁映下殿内跳跃的火焰。
“陛下。”德用见此,赶紧凑上去倒了杯不知换了多少次的热茶,将茶杯递上去。
朱温接过,喝了一口,眸子中的火光随之隐入黑暗中:“去看看她。”
他说着,人已起身,在德用的跟随下一路往咏春阁而去。
外方,夜风微凉,宫阁下摇曳的灯笼,将自身飘忽不定的红光在地面上与红柱上回荡。
朱温以及身后的德用和其他几位小公公拖着长长的影子走在鹅卵石大路上,不一会便来到了咏春阁,阁内寂静,只有绿萝和绿芜两人靠着门外的柱头打着吨。
德用在身后老远便看见,小步跑过去,将绿萝绿芜叫醒,小声道:“皇上来了。”
两人一个激灵,赶紧爬起来,随后抬头看去,便见院子口浩浩荡荡进来的一群人,当真是皇上。两人面面相觑,脸上顿时变了个色。
“惠惠姑娘呢?”德用抬头看向房门紧闭的阁楼,屋子里未有烛火。
“主,主子她……”
绿萝颤着双腿,吞吞吐吐的回答,却没给出准备的回复。这也让德用察觉不对,目光顿时犀利:“你倒是说啊。”
“主子到现在还没回来。”绿芜心一横,咬牙回答。
正好,朱温已经来到身前,听到这话,脸色一沉,阴沉道:“她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