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十三望了望眼前那双干静无垢正看向自己的眸子,那从来都笑盈盈的一对眼睛不知为何却不期黯了下来:“伯母的好意长衫明白,只是今日是家父的忌日……”
“娘就是为此,才怕你一个人胡思乱想……”六儿不觉小心扯了扯风长衫的衣角:“长衫,这么多年了,为何还不能放下,风叔叔若是知道了会多难过!”
“六儿……”风长衫不觉无奈勉强笑笑:“早些回去吧,替我多谢你母亲的好意,只是今日,我想多陪陪我父亲——你知我从来做事都拂逆他的心意,便是人在东楼,他老人家若还活着,也必认定我是忤逆子,如今也只得在他忌日,才有面目跟他说一说话!”
听了这话,六儿眼圈陡然一红,黯黯点点头,低道:“那好,我便先回去了!”
风长衫也是点点头,目光送及她离开——后来独自望着桃树下那一个被掘出来的洞窟,本是满当当的一个所在,突兀出现空缺,于是目光若被磁引,多少无可挽回的往事。
——更兼,头顶偶有落花飘零,甫落在这少年的发心。
掩在院角后,偷偷望了那个落寂背影片刻,六儿眼圈愈红,踯躅良久,才缓缓拖了步子走回东楼大堂。
“柳儿?”身边便传来一声温温的唤,本是熟悉的名字,少女自然然的回头,对上另一双藏着几分疑的陌生黑瞳:“怎的哭了?”
“不是……”少女眼中犹有泪痕,却兀自忽潮红了脸,往一边退去:“沙子不妨进了眼,你……为何还在这里?……时候不早了,我要走了……”当下扭头便走,耳际风声未动,一双隐在长袖下的柔荑却忽的不知被何人握住?
这洛阳少女的脸色瞬时红如熟透的樱桃,直欲流下殷红的羞色,欲抽手,却被握在那人手心中如长了根。
“究竟出了何事?”那始作俑者这时却关切问道。
“六儿……”风长衫的声音这刻适时从身后传来……那禁锢自己的力道微松,六儿猛的抽回手,迅即藏及背后……文庭远只将她细小动作收入黑瞳,徐徐折身。
再次从后堂走出的东楼掌柜气质迥异,满身的萧然萎靡,这一刻却强笑与文庭远颔首道:“文兄不用担心,我与六儿自小相交,长衫一时失态,方累的六儿难过!”言及此处,也不肯再多说话,几步出了东楼,背着双手站在大街上片刻,叹出一口气,径自往西去了,阳光下,一袭灰色长衫竟忽然有说不出的落寞。
“他这是……?”望着眼前这一幕,文庭远眉间尚有惊疑。
六儿跟着走至门口,远远看着那袭灰衣长衫在人群中混杂,终至看不分清,本来明媚无双的一张脸上忽也渐渐褪失了神彩,低头喃喃道:“长衫一直认为是他累及了风叔叔……”下一刻,勉强回头对文庭远笑笑:“文大哥可曾听说过,狂歌纵酒琼林宴,一曲传唱市井间?”
“你是说上届科举探花郎风长衫,一阙诗词帝都失色天下惊?难道他竟然是……”文庭远不觉动容道。
自隋朝大业元年开始的科举,收拢的便是天下间的江郎才俊,有学之人,这东楼的掌柜年纪轻轻,早些年就已名动两京,后来却听闻遭逢巨变突兀消失了踪影,如今又缘何躲在这酒肆中?
那少小的女子这时无奈看向文庭远,眉心无端小小的皱:“长衫说,若是当初他肯听从风叔叔的话,风叔叔或许也不会因此遭皇上构罪,下狱致死!”
“风长衫不想入仕?”文庭远看着那女子,目光忽的一凉。
少女初始点点头,却忽又摇摇头:“长衫说他原意何尝不想一展平生抱负,只是如今这样世道,他再不愿去趟那滩浑水罢了!”眼神一乱,怯怯望向文庭远:“他还劝风叔叔早些辞了官,他说,这天迟早是要变的,可惜他还未劝回风叔叔,风叔叔就出了事……文大哥,长衫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只这一问,黑瞳中急剧变幻着,文庭远将视线重落向人群中那袭远的已几乎看不见的灰色长衫,许久,没有说话,那清朗的目光也渐次黯淡了许多,低道:“那柳儿呢……又是怎样想的?”他转身,望着这个形容尚小,仍未算长成的少女,看着她尚红的眼圈。
“呵?”少女清水般的双瞳微眨而过:“六儿若能所求,只盼长衫从此以后能真正快乐些!唔……”那面前的小丫头忽然笑出,很认真的点了一下头,仰头看他:“这洛阳的天空再变,它还是洛地的天空呀!”
笑容漫漫,有堪比春日阳光的温暖,但这笑容里的纯净天真却猛然再度刺痛了白衣男子的心脉,是,就是这种笑容……不知为何,清楚的认识到这一点,文庭远的面目却在这一刻后骤然愈发的沉重了些。
东楼外,街道的喧嚣潮水般漫进这座小楼,这店中却一时静若无人,洛阳六儿此刻站在文庭远的身后,望着他溶在阳光中的高挺身影……
——文庭远,他究竟会是怎样的一个男子?
阳光此时就落在这男子的身上,但如何她面对着他,这一刻却感觉出他身上和风长衫一般的沉重?
——那是用再多阳光都无法温暖的晦冷!
便仿佛,他们虽和她处在同处,却经历了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岁月,而那些不同,却是他们都不愿与她捅破的隐秘。
是以,当她这刻满面怀疑的第一次认认真真的看着他,如看一张迷图,越看,似乎越略有些懂,却又似乎越来越不懂,思绪乱纷纷如阳光般跌落在这东楼外的青石板街上……
她不知道,她这一生,竟要无数次的,要在这样的目色中,一次次的妄图看清着这个人在自己心上的真正的身影。
—— 然,不得。
到了人生的最后一刻,她再念不清他的容颜,也不再执着于他究竟会是怎样一个卓尔不凡的人,却依稀记得一个孤高身影在眼瞳最后一丝清明消失前清晰的再度闪现……
依稀是,人生如当时初见的这一刻。
一阵风过,吹动脑海中乱纷纷一片,也吹着后院的桃花树枝一阵轻响压入耳廓,这轻响中,便有一双钝重的脚步再度重重的踩上东楼的台阶——却不是风长衫的归来。
人未到,那人已遥遥乱声嚷道:“店家,上酒!”便如一粒石子落进平静的湖面上,撞散了先前的一派波平如镜,少女刹那间收回思绪,面目上却有些微红。
来的虬髯大汉此刻已在靠门口的那张桌边坐下,早春仍有些寒意,他却只穿了件单薄短衫,裸露的肤色黝黑就如锅底,两道粗眉横飞入额际,只这样一瞪便露出些眼底凶光。
这会,等了半天见没有人上前招呼,面上更是急躁起来,再度吵嚷道:“店家!”
栖身在文庭远身后,六儿这刻只得探出半个身子对那虬髯大汉摇头,小心道:“掌柜的方有事出去了,客官明日再来吧,况今日的酒已经卖罄了!”
虬髯大汉陡然看清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不更事的少年,眼中便有不信:“你是哪家乳臭未干的小子,天下哪有说开酒家的将酒卖光的道理?你是怕爷爷我没钱付你的酒资吧!”说着,从怀里摸出一锭十两的银子拍在桌上:“俺打听过这东楼的规矩,俺有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