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风灌耳。
仿佛是这晋阳少年天地为之动容的一跪,连那个清朗的声音也沉默了。……只有四面秦风,吹侧耳畔,似乎要将这千般人生苦楚皆尽吹去。
良久,那清冷声音终于缓缓再度开口道:“死生何惧,二公子心中本已有定论,如今入山庄来,也不过是抱的万分之一的希冀。”
“死生何惧,但若如蝼蚁般被人践踏而死,文庭远虽死犹恨!”那晋阳少年便道。
“二公子果真是血性之人,天降大任所在……然而公子既然是个明白人,心意如此,又何必再来这一趟!”那清越的声音一记叹息,仿佛飘过水面而来。
闻言,文庭远此刻黝沉暗寂的眸中陡然闪过一丝亮,朝着那声音的方向仍是一揖:“只盼大祸之前,还能请动先生出山,一并劝服家父!”语声这时成铿然,仿佛是一闸被幽闭的洪水终于得以倾泻而出,却激起更千层的浪花,一张英挺的脸上此时露出的已是凛绝之色。
“我只是信口一说,又怎能受二公子这一揖!”一人头戴青竹笠,身穿青蓑衣,这时从绿湖的荷叶间徐徐站起,似临波踏来,及至二人面前,便仿佛没看见似的便要离开。
文庭远忙从地上站起,追上几步,语意恳切:“先生留步,家父常谈及先生是天下奇才,若能请先生与庭远一起共赴晋阳,说服家父,举事必成,墨先生也不忍看当年故友蒙难……”
那蓑衣人却仿佛连半个字都不曾听到,脚下一步都不曾停。“先生……”文庭远眼中不觉掠过失望,此刻却再不阻拦,任由着那蓑衣人自行离开。
眼见那人即将消失在竹林子的暗里,蓑衣的一角却忽然仍被拉住:“先生……”
那头戴青笠的人便有些不悦的回头,及待看清拦阻人的面容时,眼底流转过一丝震惊,却又瞬间恢复成清露般和润的笑意:“小姑娘这是要阻我去路?”
“你就是传说中的墨先生?……”六儿这刻仰脸,眼中尚有水雾不及散去:“他既有求于您,必然也是不得已,先生为什么不能帮他?”
墨辛平不觉低头,细细的看清那恍惚相识的眉梢眼角:“独尊儒术,废黜百家,墨家流派早在武帝时候就已不在,如今邙泽中人虽是墨姓,却再不是当初的墨家传人!”说罢,眼中掠过一阵轻易不能察觉的痛色,复低道:“姑娘还是和二公子一道回去吧!”
然,看看面前的青衣人,又回头远远望了望那仍静静杵立在湖畔边的沉重身影,少女攥着这人的衣袖却并未松去。
青衣人不觉淡淡一笑,面上瞬间又清冷如松映寒潭,喃喃道:“小姑娘,你可看见对面坡上那一片红枫林……”
六儿一愣,不由得随他手指方向,一峰四方而起,上穹却是椭圆,便如……一座巨大坟茔,而生于其上的那一片红树林在一片暮春的浓烈绿色中便是触目惊心如大滩的浓血。
六儿怔怔看回这位邙泽中的墨先生,不明白他所指?
“算来已是十五年前……”面前这人清声道,明月一般的眼中已掠过层层暗云:“墨家自武帝后便隐入邙泽,赌誓从此再不过问世间之事,与寻常人般种田耕地,隐逸山间……这样的日子过去几百年,无论外间如何铁马金戈,邙泽的平静却从未被打破,然则十五年前,却有一个血性墨家少年因不满暴戾之政,行刺于当今皇帝事败,至此给墨家招来灭顶之灾,当时官兵入邙泽,除几人幸免遇难,其余墨家六百余口后来皆葬在这山上……”
“先生……”平静之言如今述来,却仍听的人心胆巨寒,仿佛那六百怨魂至今徘徊于那片红枫林中不肯去,六儿眉间大慌,拉着这人衣角的手也不知觉的松了,一双瞳子中已充满晶莹泪水。
“辛平无能,适逢大难,却不能陪伴我妻身旁,及至她死后一年才知凶性,而如今我的妻子,还有当时她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儿的衣冠便葬在此处,辛平此生立志,再不会弃她二人半步,若有违誓,必使肝肠寸断,裂心而死!!”蓑衣人的手指正指着不远处湖边的另一个青冢,这时回头道:“小姑娘,如今是否还执意要让我离开墨家山庄?”
再看这小女娃几分相似于亡妻的容颜,竟又是微微一笑,只是这微微一笑中,竟似比平常人哭时还让人难过的苦涩和难以言叙,见六儿眉眼间神色愈发凄迷,显是难过已极,却又柔声道:“天色已晚,今天你二人就留在竹楼,待明日再回去吧!”
六儿此刻仰目看着这墨先生,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心痛难忍,也不知缘起邙泽的这段惊变,还是另外的因由,默默的跟随着这人转身,仍是往竹楼走回……片刻后,那墨先生忽又在前面低道:“辛平夜观天象,当势之下,紫微星光芒如今已弱,破军有异动之势,轨迹虽不能明测,却当无立时陨落的可能!”
——破军,是北斗第七星,主战,如今天下乱象已生,而破军光芒业已大盛。
洛阳少女张着嘴,愣愣听着这一番话,一时想到风长衫,一时又远远的看向那边的的文庭远,不知这些可会跟她认识的这两个男子会有任何关联……
这样胡思乱想着,待走到原处,文庭远的眼中已如怒潮后的风平浪尽,唇边含着抹笑,凝视着两人走来:“先生……”他伸手一揖,却被墨辛平抬手微挡:
“墨家山庄中不需这些虚礼,晋阳那段日子,二公子尚且还幼,在下也未料到这么多年过去后,竟然还会在此间遇上二公子!今晚你俩且留下,尝尝我新钓上的鱼,尚有桃花未谢,甚好!”
他这时转身对少女道:“丫头,替叔叔去择些枝上未谢的桃花来……”
六儿看向文庭远,见文庭远面向自己点点头,当前二人的神色都不似刚才那般激烈,虽则满腹疑问,却是满心欢喜着跑去摘桃花。
这墨先生遥遥看着那少女背影消失了,才转回视线:“看来二公子瞒的是好。”
文庭远眼中不由一动,苦笑道:“先生知晋阳形式如刀口舔血,我本不该再连带无辜的她入局!”
墨辛平听罢,不由得将目光移向远处,也不知是赞同还是叹息:“集天地精华,公子以龙章凤姿出入尘世间,必将带起一番羁绊,二公子且随我进来吧……”
文庭远闻言,微低眸思索着,脚下却不停,已跟随墨辛平进入竹楼。
天上流云簌簌,穿越百年不息,绿湖边柳下一阵琴声追忆如流水,十四年间也不曾变过。
……短歌终,明月缺。郁郁青冢,中有佳人。苌弘化碧,可记我思……少女默默的坐在柳树下,托着双腮,听着墨先生拨弦而歌。
无端的愁绪,悄然爬上这少女的眉梢,她却兀自不知。
“丫头,可是心中有事?”墨辛平突然停琴,清声问她。
那沉默的少女只是摇头不语。
“二公子瞒你自然有他的道理……”墨先生不觉叹出一声,一语道破这少女心中掩藏之事:“对他而言,你知道的越多对你并无好处,人生缘分,来如春风,去如朝露,原本求不得更多!”
六儿不由得怔怔的转了头,定定的看住竹楼那扇窗上印出的修长身影,眼中明明有明月升起,却一次次的又被流云徐徐遮掩:
“六儿虽则不舍他离开,只是……”感觉到墨先生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怜悯,少女转过头,眨眨眼帘,不让眼泪突然落下来:“只是他纵然是为了我好,但六儿一无所知,心里空空的什么都不装,如今就全都剩下不安了!”
少女咬着唇,黯然低下了头。“六儿只盼着,若有它日,他一切事了,即便早已忘记了我,也能再回洛阳看看!”
“六儿知道,六儿还是太贪心了……”那小丫头喃喃低道。
墨先生听着少女的这样一席话,虽则嘴角依旧噙着笑意,清瞳中却再藏不住一种黯然闪过:“夜了,早些睡吧……”他忽然站起,说道,眼看着已走入竹楼,回身一刻,看清那仍留在暗中一个小小的婀娜身影,背影相熟至深,手心无端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