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绕处,院墙高高,墙里墙外,便如隔开了两重世。一个人影儿忽然从哪处窜近,猫着腰儿走到墙根,月光剔透,只照见那人一头青丝如瀑,在夜风中如雾般飘起。
角落里片刻响起抑制不住的轻咳,有人站在她身后暗处,忽忍笑道:“六儿当真要如梁上君子,翻墙入室么?”
那黑影儿似被惊,蓦地转身,伸出指头压住那说话人的唇:“嘘……”两粒星辰般的眼睛中透出一丝惶色,四处探看,如受惊的小猫儿:“今天横竖是躲不过一场罚了,只求爹爹恰好遇事不过来,我多求求娘便好了!”
月已偏中,夜也已深。
文庭远看清少女眼中的惶,再看了眼那高墙,忽的更为一笑,凑近她耳边也是小声道:“我可带你过去!”
六儿不觉回头,看看他,又望望高墙,脸上半信半疑……月色轻凉,照在文庭远俊逸不凡的脸上,却是无比的认真,她忍不住的点了点头。
仍是那月光,斑驳柳影,诧然欺近的身行,腰中猛地一紧,已被那男子收入臂弯,只感觉他轻轻纵身一跃,白衣飘摇,连带她的人已离地。
“以后,不许一个人出来,可要听话!”半空中,那年轻男子郑重的在这少女耳畔说道。
——说话人的语声中带出关切,更藏着不能说破的忧色。
六儿仰头看清他咫尺峨眉,心中一苦,明知离别在即,张嘴想要告诉他些什么,却愣愣着百转千回都无法说出口,只是这般定定的看住这男子……而文庭远潭水般的深眸也只是交织复杂的望着她,足下轻点,后一刻已安然落在高墙那头。
干净的院落中,一条卵石甬道通向后进小院。道旁几株牡丹移植在盆中,风姿清绰,浴风孤独而舞。月光洒下一地银白,也印出了地上两个影儿,柳下的两人衣袂飘飘,地上的影儿便默默双成。
文庭远猛地一次抬头,明月当头,佳人在望,便仿佛这乾坤天地间忽然便只剩下眼前这一幕,只一眼,心弦蓦地拨动,就此一时,便是诀别一刻,他的心仿佛也是突然的堕了几寸深。
夜风中,他忽的转身。
“文大哥!”他身后,那少女不安的铰着衣带:“文大哥今后还会来洛阳吗?”
就此一问,眼中的羞愧,只一刹那便要将这少女湮没透顶,立在这厢,洛阳的小女儿是用尽了全部的勇气,话一出口,心魂不定,只听的自己的胸口嘭嘭如有物要破胸而出……
原本背她而立的颀长身姿,黑瞳中忽有一刻也有了明灭不定的黯然。
那样长久的等待中,少女眼中的光彩最终暗淡了下去,垂了臻首,小声道:“那……文大哥此去,多为保重!”低的若无语,在风中如蝶翼般翩然飞舞的裙衣渐次萎落。
月色如霜笼上文庭远的发,他此刻便如神祗般周身泛着一片薄而淡蓝的光,却有背影凝重。“好!”仿佛是顷刻间将一道更为坚固的心上之墙筑起,他只淡淡吐出了这一个字。
话已尽,他也该离开,他却没有动。
唯有头顶的那轮洛地明月,清晰将洛阳少女的投影落在他脚边……
时光仿佛此刻倏忽的就在两人的身周凝止。——然,院中那甬道尽头却已悄然出现了另一道黄衣的人影,有人轻轻的喊出六儿的名字。
“是我姐姐来了!”身后便有少女的声音低低响起。
文庭远眼中一丝暗流,强自隐过,沉声再度叮咛:“莫忘了文大哥对你说过的话,这几日务必留在家中,莫再出去!”身形一跃而起,立在墙头,立意最后看那女子一眼。
那少女此刻站在墙根,站在一墙风中,站在一轮明晃晃的月之影中,仰头望着他的眼神中,此刻那一丝不确定,如他。
“六儿……”他启唇唤她。
不待她回应,留下一张欲语还休的容颜,终是消失在了那段墙头。
“姐姐!”墙里后来再度传来那少女的声音。……脚步声渐次相随远去,一点点消失在空气中,院落重又落下一片空寂,远远的,几处更声传来,一声声,浅浅的飞入明月光辉中。
墙里墙外。原本隔的是两重世。
“六儿”,墙根边的这男子低低又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后院一间阁楼,忽的一盏灯亮,窗纸上隐隐透出个倩丽的身影。
伊人便在那高处?
文庭远凝目望去……
后一刻,他人也在风中折身,离开。
洛阳,悦来客栈。
“公子,你终于回来了!”李福看到推门而入的二公子急忙迎上,眼中一整日的担忧才放下。
“让福叔担心了,行李可曾收拾好了?”文庭远自是将一切看的清清楚楚,问道。
李福忙回:“遵公子的话,一早就收拾好了,单等着公子回来,公子,一切可曾顺利?”
文庭远点头:“算是顺利,明早你乘舟先行离开,我尚有一事要处理,日落后你在风陵渡等我,我自会去与你会合!”
“李福明白,那公子早些休息!”忠心的仆人知道此次洛阳之行事关重大,这二公子既然行事一向周密,便也没有再多问,遂退出房间,顺手掩上了房门。
文庭远这时方在桌边坐下,抬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水尚温,当中绿叶舒展浮沉,便如柳的那一抹娇绿颜色。
片刻后他起身推开二楼临街窗子,只见明月当头,窗外无人,河洛大地此刻寰宇寂静。他眼前却无故幻化出一眸一笑的伊人眉眼……
——伊人便在那轮月明中。
——他缓缓靠在窗梁上。
夜风传来大地温暖的气息,他郎目灼灼,对着月色不觉剑眉轻蹙。
夜色已浓,月光从窗外漫漫洒进,他躺在榻上却仍是一丝睡意也无,遂披衣坐起。
洛河边大宅的那处高阁,灯光也仍是依旧淡淡飘出。“六儿,等风声平了,娘再放你出来!”房门咔嗒一声锁上,柳夫人看着门后女儿那双可怜巴巴的眼睛,硬道。
“娘……”王家的小女儿扒着门缝,尚不知发生了什么,满目惊惶之色。
她少小年纪,本来满腹心事,此刻一人再被反锁在屋内,四周寂静,坐在桌边不由得痴痴想起这一天发生的事,想着,想着……眸子中不知何时蓄满了泪水。
有一刻抬起头时,桌上烛火在跳跃。
跳跃的火光中便映出一双眼睛,那若有若无的眉梢笑意,以及眼底总有一丝凉凉温色的那个人……六儿听到心噗通的骤然一跳,再不顾起身,去推开那当街的轩窗,夜风袭来,明月当空,地上一片霜白。
那墙根下的人影果真早已消失的长久。
少女忽觉得连哭都再哭不出来,一颗心针扎般的痛起。
宣纸白如雪,浓墨笔笔重染的,原是心中的那个人……她手中尚握着笔,怔怔的望着那纸上的星眸薄唇,冷峻飘逸,只是此刻,偌大的一个洛阳城,她却再不会知道他会出现在哪里?
那个叫文庭远的男子——洛阳的少女执笔,面目凄然若痴。
若是平生,再无一见的可能,若真是如此……而必然也将如此……她问过那个男子,他也将答案给了她!
“咚咚”,这阁楼门外这时传来敲门声。
“谁?”少女六儿的眼中恸而惊,门边已有人开锁,她手忙脚乱急于着要藏起手中的这张画,指尖才触到纸面,衣袖带起的风却将那宣纸捎往紧邻的窗棂外……待要隔窗夺回,门口已传来踏入的脚步声,只得眼睁睁的看着惟染有那男子一种痕迹的纸张飘飘悠悠滑过夜色中自己的视线……
“是我!”门被推开,黄衫少女手端着满满一托盘的精致点心走了进来:“娘虽将你关了起来,但还是怕亏待了你这傻丫头,怎可害她为你担心了一晚上?”五儿走前几步,安慰自己的妹妹道。
月色苍白,夜风如手温柔拂过未眠人的鬓角。
一身白衣在风中静静停驻。
阁楼的灯依旧淡淡的温暖着人心,雕花的窗子处,一纸画笺忽的飘然而出,似知人意般的翩然落在他的身前……他俯身拣起,细看那画时,眉目一动,整个人恍入梦境。
许久后,再抬头看时,那阁楼的一盏微灯却不知何时灭了。
只余下洛地的夜风,依旧吹过这样一个人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