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没有一丝防备于人的笑意,六儿,竟会是王世充的女儿,天意何其弄人!
但他杨侗,却是一开始就知道。
仍是滚烫的瓦瓮,当中盛满汤汁乳白,更有桃花香味诱人迎面扑来,做这汤的人显然是费了心思,而皇泰主的脸上忽然浮起很虚的笑意:“六公主的这份心意,杨桐不知如何回报?”
少女便惊在当地,呆呆的看住面前人,知道一切再不可隐瞒。
旧时的皇泰主就那样一眨不眨的看着王世充的这个女儿,直看的自己眼角似欲裂了开来:“既是三生有幸,小允子,将殿内的那坛子绿醴拿来!”
一向听话的小允子,稍后却呆在原地一动都不肯动,只两眼直勾勾的看着自家的公子,眼泪却忽然控制不住的涌出了眼眶。
“小允子,难道如今连你也再不肯听我的话了么?”那个落寞的皇孙忽然叹了口气,徐徐转身的孤独影子像极秋天转瞬将从枝头凋零的最后一片枯叶。
小允子于是哭着跑进了那座暗无天日的殿宇。
碧绿色的皇家佳酿,倒在普通的瓷碗中,泛着幽幽的荧光,杨侗微微拊袖作出“请”的姿势:“劳烦六公主这几日的照料,杨侗无可回报,谨以此作谢!”
坐在他对面的少女脸上仍是惶恐,片刻不敢轻易动弹,后来小声道:“你不怨我的爹爹么?”
杨侗闻言,脸上不知是笑是苦,既有堪破世事的眼神萧索,眼中更有秋天般的落寂:“江山谁主,千百年来,从无定论,今日你父亲夺得洛阳,明日也不知洛阳又将是谁的天下,谁会知晓?!”
少女张着嘴,始终不知道怎么再开口,怔怔的看着,眼神中残有愧色。“请!”隋皇孙将那杯绿莹莹的美酒送进她的掌心,不容她拒绝。
六公主的面上初识另种痛苦滋味,眼神小心翼翼看清对面人的表情,看清杨家子孙眉头痛苦之色频现如长久滞留在溺亡之川,那样的艰辛,却是她从前想都不敢去想的,碧绿的液体就此要流入这无辜少女的喉咙……
顷刻间,杨侗的周身如被弥漫的黑沉沉的气息扼住颈部,痛苦的喘不过起来,他陡然振臂拂开那少女手中的酒碗……“啪”的一声,那瓷碗跌成粉碎,流淌一地的酒液渗成黑色。
年轻的皇泰主就此跌坐在身后的石凳上,眼中惨裂,冷声笑道:“你这傻丫头,既养在宫中,怎会从无算计?!”
六公主的一双美丽眼睛在看清地上大滩的黑色时,不无吓的面色苍白,噌的一下站起,已往后退去几步,那样一双从来信任的眸子,终究悉数被恐惧所代替。
杨侗脑中一时乱如潮涌,踉跄起身,蹒跚着独自往身后黑沉沉的大殿内走去……小允子远远似乎松了一口气,看向王世充女儿的眼神却已成怨愤。
而那六公主回过神来,已拾起裙角就往这漆黑的含凉殿外跑去……
身后那样漆黑的殿宇中,陡然的传来谁的琴声,谁终将满腹心思都赋予了身前的那具琴,琴声如远乡的离人,萧瑟孤苦无依,夕阳西下,古道,寒鸦,那绕于老树枝桠间的最后一声哀鸣,是垂死之音。
天地将暮,一切俱从此掩于黑暗中……许久后,那含凉殿内传来谁的一声叹息,有洪荒般的寂寞!
六公主便被霎时怔住在那两道封闭太久的含凉殿的宫门前,回头,看身后那更大滩一点点蔓延开来的黑……
雾色已起,冷月冰凉,四下从来冷寂。
一道颀长却孤瘦的人影后来再度迈出含凉殿的殿门,将自己曝露在这片月光的冷色中,身形愈发的冷峭。他徐徐而行,漫无目的,已不知归途究竟会在何方,那落在在宫门处的目光忽不由自主的一紧。
——一个娇俏的身影还坐在石阶上,听到他的脚步声,抬起头,两粒星辰般的眸子不知是因谁而变得再暗寂无光…… “傻丫头,你仍坐在这里干什么?”他不由得苦笑:“难道你心中不怕吗?”
六公主不觉怔怔的仰头,怔怔望着这个被她父亲夺去城池的杨家子孙,不知如何开口。
清澈的一双眼睛,便被对面的皇孙悉数看清当中的担忧——她因风长衫之故,是以不忍他独自坠在黑暗中不能抽身,更因她父亲的缘故,于他存了百般内疚:“可曾习琴?”
六公主一愣,不妨他这样问出,低低一摇头道:“略懂些……”
“你跟我来。”杨侗忽然唤她道。
明月,小山岗。 “你弹一曲我听听!”
少女依他言,坐到琴前,十指拨弹出泉水叮咚,酣畅淋漓。
皇泰主目中便有赞许之色:“难得这世间还能听到琴音如这月色般皎皎干净……”他抬眸,看着面前的女子:“六儿,这世间万般,我俱输于长衫,唯有这琴技,我当仁不让,你可否答应让我做你的弄弦之师?”
六公主便惊讶望向面前那双淡褐色的眼睛,那样的风浪后,现如今只剩下水波不兴,烟岚不起,一时再看不见红尘阡陌,黄沙狼烟。
杨侗笑笑,月白衫子一动,已安然坐下:“既如此,为师今天就教你为琴第一课!”
——风长衫听到昔日同窗正教那少女习琴的消息,却已经是在半月之后。
含凉殿后的那个土坡上,若是仔细听,松影凄厉,仿佛真的能听到那个前朝故去妃子遗留下来的幽怨低吟。
不免得让人感慨,既是亡魂已久,奈何还要踯躅不肯去?
“你在教六儿习琴?”风长衫手中的茶杯就跌在这山坡的白石上摔个粉碎支离。
“怎的,长衫,你会不高兴么!”皇泰主却是虚弱的一笑,俯身,去拾那滚落在自己脚边的碎瓷,锋利的瓷刃,淋漓的血就那样从苍白瘦削的指尖流下……
风长衫望着那一注血迹断续滴下,眼中终空余下一切焚烧成灰烬的苍冷,身姿萎然欲倾。
杨侗便伸手拊了拊好友冰冷的手心:“长衫,若是知道这一天绝无可能避免,不若让我自己来选!”他道。
他面前的好友眉目间仿佛仍不能信,仍频频痛苦不断问他:“侗,你为何要这样做?”风长衫忽的甩脱杨侗留在自己身上的那只手,返身往含凉殿外而去!
德阳殿外,风长衫看清那少女一脸喜色的正从灯火中走来,冷风一吹,冷的他心底骤然冰凉一片。一片尚早青翠的香樟树叶忽然从枝头飘落,撞在殿檐角上“啪”的一声,飘向他消瘦的脸颊边,竟仿佛是一只离人的手,轻轻的拂过他的脸庞,似不舍,又决绝的跌向大地——
“长衫……”少女站在他面前,依旧笑靥连连。“爹爹方才问及师父近况,问我的琴艺可有长进?”
他陡然伸出去双臂,拥住了这个女子,风长衫的整个身体都在抖,那一种直堕到底再无可能被救赎的陷落……少女的身后,远处的德阳德殿上,倒影出明烛一片片的颤栗乱影。
而他怀中的那个女子,却仍是浑然未觉,仍是欢喜道:“爹爹还说,等那一日师父甘愿从此做个寻常人,他便放他出宫!若是这样,长衫,你便去劝劝师父吧……”
风长衫的眼角不觉冷冷的抽搐着,终至低的几不可闻:“好,我会去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