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洛阳通往长安的这条官道上,天外小雨,铺洒天地一帘,远处雨雾缭绕。
刘毐有一刻坐在驿馆中自己的檐下,望着这天外的雨,目光冷冷,不可捉摸。
——从大业宫中举步维艰,小心翼翼求生的一个小太监,到后来权倾一时的西苑总管,前隋一亡,几乎是一朝将他诸种过往攀爬尽数掳夺干净。如今,李渊面上虽与他不提旧日之恶,然,若有一日得知当初真相——那怕便真的是刀立悬于颈,生死于须臾间!
是以,只得依附于如今身在潼关的那个年轻人,于他成为举重若轻之股肱,即便它日翻起旧债,也是各为其主谋利,李建成不至过分怨愤于他,若能重拾东山再起,从前权柄的机会,那便更是侥幸之至!
——然,说到底,人在储位,那个年轻人的骨子里却缺了为皇成帝本该有的杀伐决断,而这一切,却在他的另一个兄弟的身上已凌然迸现,如今的秦王,雄心霸业之下,心思缜密,再不可能是当初的那个温文尔雅出现在洛阳故城中的翩翩佳公子文庭远!
……而如今这面前的一幕,和多年之前晋王杨广和亲兄争储的不余遗力如此相似,刘毐嘴边不经意的浮过一丝颤栗,撺着左手那个瓷瓶的手不妨更紧了些。
毒,仍是毒杀。
隋文帝死前,那喷薄于华帐上的一滩浓黑血迹无端怵目的浮于眼前,那样一点点的重新渗进眼底,将寒意洗髓般揉遍周身无疑,刘毐却已打开了李唐宫廷给他的那个瓷瓶。孔雀胆。淡黄的粉末像是杏花的花粉,无色无味,只是密密沾染满他的指尖……
——君威莫测,岂能有此等亵渎。
虎毒自然不能食子,更何况李渊一向以父慈子顺,忠孝仁义自诩于世,如今一道秘旨,这个触逆龙鳞的王家女儿自然难逃一死,以免家丑外扬,更是要化解长安眼下的一场迫在眉睫的风波。
至于今后棋走两边,便是各看一遭。
说到底,他也并非上诓圣听,王家的女儿若要怪,怕真的只能怪当年一别,如今再见,故人已非昔日之人,该有当前此劫。
天阶的雨一斜,已有一些落进廊下褐色木板, 一宫人正从廊外走进,须臾跪在他面前,将进于新皇妃的膳食供给这内侍总管审查。
唐宫总管的声音缓缓收平,一贯的阴冷:“今日都送了些什么?”
“江南供的粳米粥,四色小菜,六件点心……”宫女依言,将放在案几金盘上的逐一报出,言罢,低头而跪。
“已是第三日了吧?”内侍总管面上不由得寒凉:“姑娘若今日仍不肯进食,你该知道刑罚!”遂后不耐烦的摆手道:“去吧!”
服侍新妃的宫女身子一抖,端了金盘急急转身,向新皇妃休息的那进院落走去,刘毐于眼底默默的目送着这宫女走进不远处那间被青竹掩着的院落,眉间冷意不妨更深。
说到底,他如今是将整幅身家都压在了那个年轻人身上。
两个时辰后,雨帘中传来震耳发聩的车马行进声,李世民的先头大军已依约前来与他会合,一路往前直赴潼关。时至中午,行军队伍至老鸦岔,雨势加大,天光昏暗,将士困顿,人马俱乏,年轻的统帅遂命令原地扎营,待雨停后再前行。
雨势滂沱,天空中青白交接,四周荒野,不见村落,群山壁立两韧,时而可闻野声嚎嚎。
尉迟恭一头转进帅账,揖道:“殿下传我!”抹了抹头发上的雨水,一并埋怨道:“这鬼雨不知何时才肯消停些!”
玄衣原本背他而站,这刻转身,长身立于案前,徐徐一笑,屏退左右,示意他坐近。
尉迟恭依言走近。
四下再无人,秦王附唇到这人耳边低语几句,稍后郑重抬头,黑瞳一凛,沉声道:“可曾明白过来?此事不能与第三人知道,就是那二人也不必告知其原因,对外,只称是换岗便可!”
尉迟恭不时点头。
“此事事关重大,务必慎重!”秦王仰目望他,肃色道,又是一番嘱咐,尉迟恭点头退下,半个时辰后,几批巡哨从唐军大营中冒雨策马而出,往附近山岗探查而去。
士兵对此习以为常,营中仍是一片安静。
日暮时分,小雨微缓,营地中炊烟四起。
又过的一阵,月亮从山间郎朗而起,光华大地。
整个李唐大军因长年征战,更又赶路困顿,一个个早早的躺下,兼之多是关中之人,此刻归途在即,不免思乡情切……这厢,尉迟恭终于巡哨回来,仍是先到李世民帐中,惊喜道:“按殿下的吩咐,一切竟都出奇的顺利,人如今已交到潼关太子殿下手中!”
秦王一颔首,似终于放下心头一件大事,此刻玄瞳中有赞许之色,伸手于案上斟了杯酒递给尉迟恭暖身。
尉迟恭信手接过,兜头饮尽,顿顿,却又犹豫道:“殿下……方才巡守,敬德无意间竟撞见一个人,不知……”说到这里,尉迟恭的眼神就有些奇怪。
秦王玄瞳中蓦地溢上一层浅灰,这刻双眉一蹙,点了点头,却并没有再接话。
尉迟恭等了片刻,只得躬身告退出了大帐,走出很远,忍不住又回头望了眼李世民的帅帐,被风卷起的帘幕后,秦王的半张侧脸隐在烛光后,忽明忽暗,竟无人能看清他此一刻黑瞳中的情愫。
雨一直淅沥不停。
这样的微雨夜中,忽然就有一声笛声幽幽,也不知从何处的空气中突然传出,悠悠情思恍若伊人的素指,徐徐的是要拂过远方归人的脸……
笛声是幽,是怨,还是从前那段牵扯不能断的情丝?——幽幽长风中,洛阳的五公主柳墨怜一个人怔怔的立于帐旁,沐伶仃之雨,十指纤长,紧紧的握住了手中的黑玉笛。
那本是她的良人离开洛阳时,唯一留于她的东西。
斯人此物,俱是一般的看似有情亦无情,若要追溯,却连一个源头都似艰难。
而这样的凉薄雨风中,她的妹妹已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忽道:“姐姐这是在挂念姐夫……”一张脂粉红颜,神色几日间再无变动,这一刻眼中忽有难过。
柳墨怜闻言转身,明明半个月轮隐现在天幕,天阶却仍有小雨,短短四日,背离故土,一双洛阳的姐妹都似已憔悴的能被眼前的这雨月消弭成虚魂。
“河北已平,不知道他如今会在何处,是否安然,此生,我们怕难再见一面,我……”五公主清秀眼中苦苦一笑,一个“我”字哽咽在喉中,终于再说不出下面话来。
他与她本有夫妻之名,却留她一人独在洛阳,如今她更沦为李唐的囚徒,若论重逢之日,实属渺茫。
她的妹妹,李唐尚未被真正册封的新妃,听了这一席话,本来沾湿风雨的双目也是陡然更为苍凉,片刻后,黯然着声音道:“姐姐,若到了长安,六儿会去求唐王陛下……或许,一切都会有转圜……”
五公主听了这席话,一度转向自己妹妹的面上凄苦异常,最后也只能苦笑一叹,手按黑玉笛,红唇薄抿,笛声再度如莺啼飞入云霄,辗转云间,仿佛云里千里百里徘徊无尽,终了,终无落处。
笛声嘎然落幕,在寂静夜空中无限凄凉。
——不远处,一人长身直立,凝神倾听着那远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声息,眼瞳短时也落进夜一般的漆黑。
隐忍着,眉川成壑,负手向天。……片刻后,默默走向唐营中自己的帅帐。
账中已有人在等他。“殿下可是要改变心意?”
玄瞳中不妨更一深,半对孤灯缓缓坐于矮床上,那点滴的烛光跳动在年轻皇子如今棱廓分明的脸庞上:“如今长安的秘旨应已到刘毐手上,这一石二鸟之计,无忌……你果真要让我眼睁睁看她在我面前送去性命?”
浓夜,雨更消。月穿透雨雾,移过中天——这种奇怪的现象,许多人的一生中从未遇见过一次。……万籁俱静,李唐军营中一片安宁,只有营中篝火熊熊和角楼上隐隐的巡哨人影。
一个瘦削的身影便裹挟在宽大风氅中往李唐元帅的大账中战战兢兢而去……再见总是堪难,而一入长安,从此,怕便是难堪……细小的冷雨泄打,沾湿尚露在风雨中的一张梨花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