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一场军中比试,尉迟恭单鞭夺槊赢了元吉三次,他也是有意要煞煞这个三弟的桀骜率性,谁知连败之下,元吉竟然不辞而别,一人一骑独回长安!
烟尘再度鼓噪而起,穿过车上幕帘留下的一道阴沉落在脸颊上的影子,金甲玄袍的男子,那样一个近在咫尺的从前背影仍是一步步渐行渐远……
车幕后些些探出的一对眸子蓦地仍是湿了,初是低低的哽咽,终至泪水滚滚,沾湿了怀中那一大摞的洛阳胭脂。
——而那马蹄的声音终遗留在了身后的滚滚烟尘中,和五年之前,并不能有两样。
李唐大营中,看到只身前来的大郑公主,徐世绩的眼神中不无惊异。
“姑娘是来看单二哥的?”
“……秦王殿下虽然敬重单二哥的义气,只是二哥性子刚烈,姑娘若真能劝得二哥回心转意,便是徐世绩的再世恩人!”李唐的大将军当前引路,在一间石室前停步道,感慨道。
遥想当年,二贤庄聚义,瓦岗寨揭竿而起,到后来分道扬镳,到最后不得不兵刃相见,死生相对,当年的兄弟义气,如今都输给了人生诡谲二字。是故如今但有人尚肯出来劝了单雄信,他徐世绩都会但凭一试。
石室天然嵌于山壑间,一缕日光从岩顶泻下,照的地上一片雪白,却更添几分苍凉。
此刻背对着铁栅端然坐着一人,从来的身形魁梧在落败被囚后一贯使然,只是脸上此时却已然连一丝表情都无,闻听门外脚步声传近,这人的唇边便又溢出一丝既苦而无奈的笑容:“世绩,我纵然明白你的心意,但到了这一日,我心思已决,便是你的心意也没有用了!”
却,没有如往常般的叹息声。
幼时熟悉的晋地小调,那样绵长的嗓调,如今忽被女子用悲伤之音浅浅唱出,勾人心魂至少时无忧岁月,虽则曲未成曲,怎不堪动情。
——一双素手徐徐的攥上栅栏,单雄信便听到有眼泪扑簌簌落在关闸之上,木然而立的身影冷不丁的一震,片刻缓缓回过身来,落败将军的冷瞳中不知是悯然还是叹:“公主……这等凶险之地,你不该来的!”
洛阳小公主在至亲面前尚能隐忍,却不知在这瓦岗旧将前,何故忽再止不住面颊上的落泪,越过木栅,缓缓走到昔日的将军跟前,屈膝于他面前跪下,也不说话,只是愣愣的看着单雄信……
“公主的事,单某虽身陷囹圄也已听闻,是雄信无能,不能护住公主,如今单雄信愿以死谢罪!”单雄信看着她眼中凄凉,心上也不由得难过。
六公主的唇痕不妨咬的益发的深裂,终于泪水婆娑滚滚落下:“单将军虽是爹爹的大将,对六儿来说,却已然是守护了六儿多年的至亲一般……如今洛阳城破了,长衫走了,莫叔叔死了,连莫叔叔的女儿阿离也不见了,六儿很怕——怕李世民他会再杀了你!”
少女忽痛的低下头去,突兀的捂住自己美丽的脸庞,终有些痛楚,连面前的最后一个人都不能道出。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单雄信又如何不知如今的洛阳城已是天翻地覆遇劫了几回,不免眼中也是一酸,眼睑渐潮:“公主若是为劝我而来,这份心意,雄信自是感激在心……只是单雄信与李家之仇,远在多年之前,我不肯降唐,本与你王家一点关系都没有,公主不必自责!”
“不是!”六公主不觉陡然更垂头挣出一声:“我如今只求他莫要再杀人,我不想他的刀下连单将军也不肯放过!”
少女的双肩颤栗着,掩实的双手下传出隐隐低呜,隐忍着别人不能明白的痛楚。单雄信几乎是想也没想的便要去安慰眼前王世充的这个女儿,但他停在半空中的掌心却无论如何都不能落下——
是,他有何面目承受这样一个女孩子的哀求?
当年他与大哥单雄忠身居二贤庄,侠肝义胆,英雄勇武,被各位绿林同道所尊敬。谁知李渊于道上一箭误射杀大哥,便在此时结下毕生仇怨。李密落败后,瓦岗旧部纷纷投唐,唯有他一人投向了尚与李唐对峙的王世充,明知王世充或不能成事!
而自那时起,便已无回头之路。
到如今,无论是家,还是国,天地悠悠,都已然再无他单雄信的立足之地。
“公主莫哭……我听你便是!”他忽然伸手,劝道。对面,那女孩子闻言仰起的那张脸上的一滴眼泪恰正落进他掌中,他只觉掌心一点滚烫,抬头时只见少女泪水略收,笑容终于渐展:“真的?”六公主面上仍有将信将疑。
“单大哥七尺之躯,自然是诚信之人……”单雄信忽豪爽笑出,眉间也已舒展开来。“是非之地,公主是该早些回去为妥!”这刻抬头,叮嘱道。
六公主的面上一僵,冷清的悲凉再度浮上,面目呆呆的看向旧郑的将军。门外,这时也有太监低声催促道:“姑娘……既然单将军已经答应了,我们还是回去吧,刘公公还在等着我们回去复命!”
六公主只得依言起身,走出这间囚室时候,长睫上已挂上另一串泪珠,扶门栅而立,“那六儿等着单将军早日安然回洛阳……”
心中却明白,单雄信出来之日,她何尝还会在洛阳!
而往昔的大郑骁将目送着这洛阳公主的身影消失在很远的转角,然后不见,目光中终于落进一丝愧疚。
夕阳薄暮,霞光成暮色最后惨淡,从门外漫入,徐徐笼罩住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他低头,长久的注视着手心中的那滴泪痕……壮士末路,或许他从未想过此生还会有背弃信约的这一日,而他弃信之人,竟会是王世充的这个小女儿。
然,此生既去,恩义总难全,有些东西,如何不弃?
英雄举义在瓦岗,豪杰集结人马强。
遥想反隋根基处,首指单通二贤庄。
公元六二一年,单雄信被斩于洛阳渚上,时年四十一岁。